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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阿青和同學們把京榕送到了醫院,看著滿腿是血的京榕,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打通了我的電話。

  我來到醫院時,京榕的腿已經被包紮好了,拍片也顯示骨頭沒有受傷,但是還要住院一個夜晚,觀察病情,看看肝臟等內部器官是否受傷。謝天謝地,我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默默地在心中喊著。阿青和同學們要趕回校園,他們第二天還要上課。我便一個人留在病房裡陪京榕。

  然而京榕一定要出院,她爬下病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門,我攔住她,可是她態度很堅決地要回去。我生氣了,她才說,她身上只有5元錢。

  我說,我有錢,我已經交了費。

  京榕流著眼淚說,我欠你的情什麼時候才能還你啊。

  我說,不要你還,只要你身體健康,我就會幸福的。

  京榕說,我會好好珍惜自己,讓你放心的。

  那天晚上,我們又通宵未眠。

  京榕又一次向我談起了她的老公。她說她的老公和我一樣,都是少有的好男人。她小學畢業的老公沒有文化,他的父母也都是文盲,所以他們對考上中專的她備加呵護。他們很放心地把全家的財務大權交給了她,這在農村中實在太少見了。但是她不想讓同村的人在她的背後指指點點,她沒有接受,反而把自己賺的錢都交到父母手中。

  他們全家人從來沒有呵斥過她,甚至在她的面前都沒有高聲說話過,她對待他們像親生父母,他們對待她也像親生女兒。每次她回家,他們都會拿出親戚送來的捨不得吃的糕點讓她品嘗。她不吃,他們還很生氣,她只能含著眼淚吃下去。

  京榕說她和老公結婚半年後,老公就去了以色列。那段時間她想趕快懷孕,了卻每一個公公婆婆都會有的心願。但是她的肚子不爭氣,總是癟癟的。她覺得很對不起他們。然而,如果懷孕了,她獨自一個人又怎麼能養活孩子。所以她那時候很矛盾。

  京榕說,在國外打工,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會賺很多很多的錢,有技術有特長的還可以,沒有技術沒有特長的就只能碰運氣了。有工作幹就有收入,沒有工作就只能坐吃山空。國外不是天堂。

  京榕說,她曾經說了好多次,讓老公回來,兩個人廝守著一起過日子。可是老公不願意回來。他知道20萬元依靠他們在國內打工,一輩子也無法償還。他想在異國他鄉碰碰運氣,他還抱著發財的夢想。

  天亮後,京榕又做了種種化驗。中午時分,醫生檢查後說,沒有內傷,可以出院了。

  我扶著她,她蹣跚地走出醫院大門。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她臉頰塌陷,塌陷出兩道暗影。我攔了一輛計程車,護著她小心地鑽進去。

  我只想好好地生活,不招惹任何人,為什麼他們不讓我好好生活。坐在計程車裡,京榕說。

  這個社會有太多的不合理,我們無能為力。我安慰她說。

  京榕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然後說,我現在沒有任何要求了,只希望自己能夠活著,活著等待老公回來。

  京榕在她的出租民房裡呆了一個星期,才能夠自如行走。

  每次我去看望京榕時,都能夠看到房東老太太,一個很慈祥很憂鬱的老太太,臉上佈滿了橘子皮一樣密密層層的皺紋。她一共只有三間房屋,自己居住一間,而把另外兩間出租。她所有的生活來源就是這每月數百元的房租。老太太生活很清貧。

  福州人把老太太叫做老依姆,而把老頭子叫做老依伯。都是很尊敬的稱呼,所以後來我和京榕也叫她老依姆。

  老依姆對京榕關懷備至,每天做好飯菜送到京榕的房間裡。當聽說京榕的老公出國打工時,她一連聲地說,造孽啊,造孽啊。

  老依姆沒有孩子,她養著一頭貓,那頭整天懶洋洋地打著瞌睡的貓和她相依為命,她們都同樣的蒼老,同樣的疲憊,同樣地坐等生命終結。

  老依姆每天難得說幾句話,沒有事情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像泥塑一樣一動不動,陽光照在她落光了頭髮像陶罐一樣的頭頂上,她眯縫著眼睛,嘴角掛著一滴涎水,不知道她是睡著了還是在想自己的心思。

  後來,京榕告訴我,老依姆的婚姻充滿了不幸。她結婚不久,丈夫被抓去當壯丁,那時候國共兩黨激戰正酣,後來國民黨去了臺灣。當初丈夫說他很快就回來的,可是她等了十年,還是沒有丈夫的消息,不知道他是戰死了,還是跟著逃到了臺灣。十年後的她也才二十多歲,那時候的人結婚早。有人向她提親,她覺得沒有希望等到丈夫歸來,就另嫁了。那時正是官方所說的20年紀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第二個丈夫熬不過來,就鋌而走險私渡去了臺灣。至今沒有下落。不知道他是被海水淹死了,還是在海峽那邊重新組織了家庭。那些年裡,就算這兩個丈夫都活在臺灣,就算他們一直惦記著福州的這個家,他們也沒有辦法回來,海峽成為了無法逾越的屏障。幾十年來,老依姆就這樣一個人過著。沒有了希望,沒有了企盼,只是在等著生命終結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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