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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在福州,有著太多太多和這個老依姆境遇一樣的老人。她們是老一代的留守女人。

  那些日子裡,我經常獨自行走在福州狹窄逼仄的小巷裡,小巷的兩邊是非常古老異常破敗的木板房,房間陰暗而潮濕,傢俱簡陋,裡面生活著一個個頭髮花白腰身佝僂的老依姆,她們難得走出房屋一步,她們像甲蟲一樣靜悄悄地生活在黑暗中,沒有思想,沒有感覺。

  我曾經試圖走近她們,瞭解她們的內心世界,瞭解她們的過去。然而她們一口難懂的福州方言讓我卻步。媚娘和阿蓮當初教給我的方言,由於常常不練習,我也漸漸忘記了。我始終沒有完全學會這種中國最難聽懂最難操作的方言。她們也不會說普通話,她們的房間裡沒有電視沒有書籍沒有任何現代文明的痕跡,她們也聽不懂普通話,她們還生活在自己那個幽閉的時代,那個過去的時代。

  她們就這樣走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走過青年,走過中年,走進今天的老年,直到走進墳墓中。

  她們身居鬧市,卻與世隔絕。沒有人關心她們,甚至都沒有人踏進過她們房間一步。

  京榕腿傷好後,為了讓她開心,在一個週末,我約她和阿青一起去郊外。

  郊外的陽光似乎更加燦爛,天空也更加明淨。阿青和京榕手拉手走在我的前面。阿青還是一條牛仔褲,瘦瘦的牛仔褲勾勒出她細細長長的雙腿和飽滿的臀部,臀部表情豐富地左右搖擺,顯得很有韌性和活力。京榕還是一條紅色的裙子,那可能是她唯一的裙子,因為我再沒有見過她穿別樣顏色的。她們都穿著旅遊鞋,一路蹦蹦跳跳,步履像拉開的弓弩一樣彈性十足。

  她們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著那些熟悉的歌曲,更多的是童謠和少年時代的歌曲。從《聰明的一休》到《讓我們蕩起雙槳》,從海峽那邊的《蝸牛和黃鸝鳥》到福州本地的歌謠《天黑黑》,她們放開聲音唱著,遇到聲音變調就大聲地笑著,唱不出來了。看著她們陽光下汗涔涔的,像花朵一樣美麗的臉,我悲哀地想,她們還都是孩子啊,生活為什麼要把那麼多苦痛強加在她們身上。

  有時候,路邊的水田裡會出現一頭水牛,慢條斯理地吃著草,悠閒舒適地晃著尾巴,她們就對著水牛大聲說話。水牛對她們的話語置若罔聞,她們有些失意。然而再走幾步後,又找到了新的樂趣,一隻蝴蝶落在草葉上,她們又叫喊著去追蝴蝶……

  兩個漂亮清純的女孩子,她們一路唱著,一路叫著,一路瘋跑著,讓路上行走的和田間幹活的農民驚訝不已。他們好奇地望著這兩個瘋丫頭,臉上是羡慕和興奮的複雜表情。

  那次郊遊的經歷也給阿青留下了很深的記憶。在京榕死後的許多日子裡,阿青說她常常夢見和京榕在郊外小路上追趕蝴蝶的情景。

  在夢中,京榕說,能變只蝴蝶多好。

  是京榕讓我和阿青走得更近。

  那時候,京榕常常告訴我說,阿青外表看起來很新潮,很漂亮,其實內心很傳統。我清楚地記得,媚娘也是這樣的女子,她高大豐滿的身體充滿了勃勃活力,讓人一見就會傾心,而實際上她很保守。她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並不是每個漂亮的女孩子都放蕩。京榕說。

  為什麼放蕩的都是漂亮女孩?我問。

  京榕說,漂亮女孩的機會多,誘惑也多。

  那個時候,京榕不止一次地說,你真的可以和阿青談戀愛,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們能結合,我也會感到很幸福。

  但是那個時候,我沒有這種想法,因為她是媚娘的小姑子,因為我心中想著媚娘,因為我一直當她是我的小妹妹。我沒有想到,在我兩年後第二次返回福州時,第一個遇到的就是阿青,就真的和她相愛了。

  我相信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抑或是媚娘的安排。

  4

  每年夏天,福州都會有很多場颱風。颱風是這座沿海城市的特產。由於颱風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總是時不時就會來騷擾,所以原本恐怖的它在人們心中已經失去了猙獰和威嚇,福州的人們談論颱風就像談論季節變換需要更換衣服一樣隨意而從容。在每次颱風肆虐的時候,人們還照常上班下班,購物擺攤。

  然而,颱風從福州北上,到達閩北後威力劇增,每次都會給閩北帶來深重災難。閩北多山,颱風引發山洪暴發和泥石流,一座座房屋被沖毀,一座座橋樑被毀滅,幾十萬上百萬人被迫搬遷。

  2005年夏天,第一場颱風來臨時,我去閩北的光澤縣採訪。據說,這個縣名和民族英雄戚繼光有關,戚繼光曾經在這裡屢次擊敗了漂洋過海登陸侵犯的倭寇,捍衛了中華民族的尊嚴。每次颱風來襲時,地處崇山峻嶺中的光澤都難以倖免。

  我去光澤的時候,沒有告訴阿青,原想著夜晚就會回來,然而,夜晚山洪衝垮了公路,我只能滯留在光澤。想打電話告訴阿青,可是通信光纜已經被洪水沖斷,地處大山之中的光澤成了一座孤島,與外界失去了聯繫。外界沒有人知道這裡的洪水已經沖塌了無數的房屋,已經沖斷了電線杆和手機信號發射塔,夜晚的光澤一片黑暗。

  第二天下午,我在一戶農民家中,那家有三口人,一對中年夫婦,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我們緊緊地關上門窗,聽著天地間呼嘯的風聲雨聲,那種巨大的鋪天蓋地的聲音讓人心生恐懼。黃昏時分,聽到院牆被洪水沖塌的聲音,但是沒有人敢打開房門去看,我的心中掠過一絲不祥之兆,接著,洪水從門縫裡,從窗縫裡淹進房屋,我們趕緊一起站在房屋正中的桌子上,相互攙扶著。洪水沿著牆壁一寸寸地升高,黃色的水面上漂浮著鍋碗瓢盆和衣服紙張,水面淹沒了我們的腳跟,接著是腳脖子,再接著是膝蓋,那種冰冷的感覺刺激得人全身顫抖,然而更令人恐懼的是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小女孩嚇哭了,水已經淹沒到她的胸脯。我順手操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凳,放在桌子上,抱著小女孩站上去。小女孩渾身顫抖,像風中的一片樹葉。

  然而,洪水還在一寸寸上漲,風雨聲中夾雜著一片哭喊聲,一個女人的尖叫像鋒利的刀片劃破了愈來愈濃的暮色,讓人毛骨悚然,接著是房屋倒塌聲,女人的尖叫也戛然而止。

  四周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洪水已經淹到了我們的胸脯,這樣等下去只能是死亡。那家的男主人一隻腳踩著桌子上的凳子,將小女孩抱下來交到我的手中。然後,他登上了凳子,用拳頭砸開了屋頂上的瓦片,瓦塊和泥巴紛紛落在我的頭頂和脖子上。一道不規則的亮光照射進房屋,雨珠紛紛揚揚爭先恐後地砸進來,裹挾著風聲。

  然後,他攀著房梁登上了房頂,伸出手來,我把小女孩舉起來,他拉了上去,接著,我又扶著女主人站在凳子上。女主人爬上去了後,我也登上了房頂。

  我們站在房頂上,放眼望去,看到幾乎每家每戶的房頂上都有人或站或坐,就連樹枝上也爬滿了人。洪水從房屋與房屋間急奔而過,水面上飄著衣服、被子和死豬。腳邊傳來吱吱的叫聲,我低頭一看,洪水已經淹沒了房梁,一隻只老鼠沿著房梁也相繼爬上屋頂,而在屋頂的翹簷上,居然盤踞著兩條蛇,那兩條蛇比我們還先到屋頂。驚惶失措的老鼠在翹簷邊竄來竄去,兩條蛇視而不見。在生死關頭,自然界的生存法則也遭到了篡改。

  上游飄來了一張寬大的桌子,桌子上趴伏著一個精瘦的老人,他的衣服已經被撕成了條條縷縷,勉強遮蓋著蒼白瘦弱的身體。接著又飄來了一口水缸,水缸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轉,上面伸出一個女孩的頭,她大聲哭泣著。但是,沒有人能夠救助她,站在屋頂和樹梢上的人都無法接近水缸,也許這些人的命運還不如她。然後,是兩個在洪水中奮力游泳的男子,他們遊到了一棵大樹旁,站在樹梢上的人七手八腳將他們拉上來。他們只穿著短短的褲頭。

  夜色愈來愈濃,四周一片漆黑,但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沒有人能想出自救方法,死亡在一步步地逼近,沒有人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我突然很想很想阿青,阿青不知道我已經面臨死亡絕境。我想給她打個電話,但是手機信號塔昨天就已經被洪水沖倒,手機無法使用。

  洪水還在上漲,淹沒了屋頂,黑暗中傳來了一聲絕望的哭喊,人在絕望時的恐懼是會傳染的,那聲哭喊過後是一片哭聲,淒涼而又無奈。

  突然,下游傳來了突突突的引擎聲,隨後幾道亮光利劍一樣劈開了濃濃的黑暗。接著,傳來喇叭的喊話聲,有人沒有?房頂上樹梢上的人一起喊起來。引擎聲漸漸迫近,借助它們互相交錯的亮光,我才看清了是幾艘衝鋒舟,上面是穿著黃色馬甲的武警戰士,他們把身處絕境的我們一個個接上衝鋒舟,駛離了被洪水淹沒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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