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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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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然後,又是好多天沒有京榕的消息。 我一直牽掛著她,不知道她怎麼樣了。那樣一個身負巨額債務、丈夫又遠在國外的孤苦無依的女孩子,生活在這樣一個陌生的舉目無親的城市裡,誰能替她分擔憂傷。 我去她租住的那家民房尋找,房門上鐵鎖高懸。我向老依姆打聽,然而老依姆一口純正標準的福州話讓我一句也沒有聽懂,無奈,我只能在她家等候京榕歸來,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在擺攤賣小玩具。 黃昏時分,那兩名拾荒女回來了,臉上掛著汗珠,身上也散發出濃濃的汗味。她們說,京榕已經搬走好多天了,具體去了哪裡她們也不知道。房間裡已經沒有了京榕的任何物品。 我獨自從那間民房走出,走在夜晚清冷的大街上,突然心中充滿了惆悵和失意。看著身邊忙忙碌碌夜歸的人影,我不知道那個異常善良和純潔的京榕,現在行走在福州哪條街巷,她此刻是飽著肚子還是饑腸轆轆,福州的冬天即將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她是否買了棉衣。 回到家中,我打通了阿青的電話,向她詢問京榕的下落。阿青說,京榕半個月前去了閩侯的一個叫做吳厝的村莊,她在那裡做生意。 奇怪,她在村莊做什麼生意? 阿青說,京榕還找過她一次,京榕帶來了許多上面印著英文字母的化妝品,讓她購買。京榕說,她現在做大生意了,每天都很忙。他們許多人居住在一起,就像一個和睦的大家庭,大家親如兄弟姐妹。 我愈發奇怪,這樣一個毫無社會經驗毫無資金的女孩子,會做什麼大生意?人們常說,生意場上,同行是冤家。而什麼生意又能讓他們親如兄弟姐妹? 我決定去閩侯的那個名叫吳厝的村莊。 第二天早晨,我乘著汽車來到了閩侯,閩侯是福州郊區的一個縣。在縣城,幾經打聽,我又和好幾個農民模樣的人乘上了一輛三輪「蹦蹦車」,車上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三十多歲的男人,膚色黝黑,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下巴有一顆黑痣,痣上長著一撮黑毛。看不出他的身份。 「蹦蹦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半個多小時,在一座村莊前停下。車上的人全都下來了,一個農民說,這個有上百戶人家的村莊就叫吳厝。 一撮毛昂首挺胸當先走進村莊,我和那幾個農民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他們說,他們都是本村人,前些天,村莊來了幾百名外地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輕,他們分住在各家各戶,每天都在村中間的祠堂裡上課。 村口有一戶人家院門大開,我徑直走進去。兩個男青年正在水龍頭前洗刷,看見我立刻筆直站立,呱呱呱呱拍響巴掌,口中一齊喊道,歡迎新同學,歡迎新同學。我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極度好笑,看著他們像小丑一樣滑稽而又熱情的表演,我只得點點頭。突然,院子兩邊的房門打開,男男女女湧出了十幾個人,他們整整齊齊地站立兩排,一起拍響巴掌,一起齊聲叫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看著他們,我想起了那些慶祝節日或者迎接上級領導檢查的少年兒童,不同的是,這些早已走過了天真爛漫年代的人手中沒有小紅花,聲音也沒有那樣清脆悅耳。 我只得從他們站立的夾道中走進去,走進了一間低矮黑暗的房間裡。房間裡空無一物,地面上散亂地鋪著草席紙板和破舊的被褥,空氣中彌漫著腳臭汗臭和說不出來的難聞氣味。幾個男子跟進來了,他們一一和我鄭重其事地握手,表情矜持,那種場景就像電視上放映的國家元首們「跨世紀的相見」。我忍了又忍,才沒有笑出聲來。 歡迎加入我們團隊。他們說。 直到現在,我還如墜雲霧中,我還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我只能微笑著,很有禮貌地點著頭。 加入我們團隊,是您的正確選擇。一個額頭上有著兩道深深皺紋的中年人像背誦課文一樣對我說。 突然,村道上不知誰在喊,上課了,上課了。他們就一起亂紛紛地湧出房門,我跟在他們的身後。 我們一起來到了祠堂裡,狹小的祠堂裡已經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最裡面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後是一尊金剛佛像。金剛怒目圓睜,看起來異常威猛。我站在角落,不知道他們要上的是什麼課。 祠堂的後門打開了,走進了一個西裝革履氣宇軒昂的男子。鬧嚷嚷的祠堂裡突然鴉雀無聲,人們一齊抬起頭來滿懷崇敬地望著他,像向日葵望著哺育萬物生長的紅太陽。我看到,這輪紅太陽竟然就是剛才和我一起搭乘三輪「蹦蹦車」的一撮毛。 一撮毛站立在桌子後的臺階上,站立成一座雕像。他滿含哲理地說,世界上有無窮的財富,我們就是創造財富的人。今天我們一無所有,明天我們就是百萬富翁。 台下數百人一齊喊道,我們會發財,我們會富裕,我們會成百萬富翁。 一撮毛顯然很滿意,他微微笑著,舉起雙手,喊道,我們的事業是偉大的,我們會讓萬人羡慕。 台下的人又整齊地喊道,我們的事業是偉大的,我們會讓萬人羡慕。 我看著他們滑稽的表演,感覺實在好笑,然而他們卻都滿臉虔誠恭敬,似乎在出征前接受著一件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他們個個站直腰身,雙手緊貼褲管,努力地挺起胸膛,臉上肅穆得都能刮出一層鐵銹。 一撮毛開始現身說法了,他用非常自負的音調說,請諸位相信我們偉大的事業吧。我從事我們的事業僅僅兩年,但是我已經有了巨大的收穫。兩年前,我是一名小工人,面臨下崗,身無分文;兩年後,我身價千萬,在福州購買了兩座別墅,還擁有兩輛豪華轎車,一輛賓士,一輛寶馬。我每年還要出國考察旅遊兩次。而剛才,就是我的私人司機開著我的寶馬轎車把我送到了村口,我來給大家上課。 台下人群一片嘖嘖稱羨聲。 去你媽的,我在心中狠狠地罵道,你小子是和我一起乘著四面透風的三輪「蹦蹦車」來的,三輪一路顛簸得你小子骨頭都差點散架,你他媽的有什麼寶馬。 一撮毛依舊在臺上自吹自擂唾沫飛濺,愚蠢的臉上洋溢著得意忘形,在吹牛的間歇,還不忘舉起手臂喊幾聲口號,台下這些無知的人也舉起手臂齊聲叫喊。 發財,發財,我們會發財,我們的事業戰無不勝。他們喊著。 一撮毛是虛偽的,台下的人是真誠的。我突然替這些人深深悲哀。他們是一撮毛的工具,可悲的是,他們還樂意做這樣的工具。 最可怕的不是貧窮,而是愚昧。 我在人群中尋找著京榕的身影,可是,密密實實的人頭阻擋了我的視線,京榕一定在這裡,就在這座祠堂裡,她也在愚昧地高呼口號,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在祠堂的角落,我看著一撮毛以假亂真的表演,看著這些幾近瘋狂和盲從的人,我突然明白了,這是傳銷,國家屢禁不止的傳銷,它像吸血鬼一樣,將每一個上當的人吸納進來,慢慢地榨幹,然後再讓你去矇騙另外不明真相的人。 傳銷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異常猖獗,國家曾經明令取消。我以為它已經絕跡了,沒有想到,在這裡又借屍還魂死灰復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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