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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大約兩個小時後,沸沸揚揚的「老鼠會」才結束,一撮毛當先走出,穿過人群閃開的夾道。他昂首挺胸,高視闊步,像一隻洋洋得意的大公雞。他走出祠堂,走過村道,搖晃著華而不實的背影,走向村外,準備乘上他那輛並不存在的虛擬的寶馬轎車。

  在整個「老鼠會」中,只有一撮毛才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知道,他們所從事的是狗屁偉大事業,他只是想把這些本來就很貧窮很可憐的人的口袋掏空。而那些深受蒙蔽的人,才穿的是皇帝的新裝。

  人群湧出祠堂,散亂地走向各家各戶,我站在村道上急切四顧,然而,視線裡沒有京榕的身影。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但是她肯定就在這座村子裡,因為聽他們說,今天是他們一週一次的「洗腦會」,每個人都必須參加。

  我在村道上徘徊,眼光逡巡著每一扇打開的院門,每家院子裡都很嘈雜,有的人提著塑膠袋準備出門,塑膠袋子裡裝著丁零噹啷胡亂作響的劣質化妝品;有的人圍在一起,激烈地爭論著什麼,好像在開學術討論會一樣。在一棵香蕉樹下,我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陳舊的牛仔褲,紅色夾克衫,那正是京榕。

  我靜悄悄地走到京榕面前,京榕抬頭看見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好長時間不見,她又黑又瘦,眉宇間凝結著愁苦,身體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我說,離開這裡吧,你們這是傳銷,傳銷是違法的。

  京榕說,怎麼會呀?我們在一起就像兄弟姐妹一樣,我們在做自己的事業。

  我說,這叫什麼事業啊!那個講課的是個騙子,你們傳銷的這些化妝品都是偽劣三無產品,這是在坑害消費者。

  京榕說,怎麼會呀?我們老師上個禮拜還被邀請去歐洲講學了,他把他的照片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張。京榕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彩色照片,她把它精心珍藏著。照片上的一撮毛站在巴黎埃菲爾鐵塔下,仰著一張蠢笨無知的臉傻笑著。我一看就知道那張照片是合成的,一撮毛和鐵塔不成比例,鐵塔很小,而一撮毛卻突兀,而且還是上半身。

  我說,這是電腦合成的,我一天可以做一百張,我的背景可以放在月球上,還可以放在史前社會……

  我正和京榕在爭辯著,突然圍上來了幾名男子,他們推著我,質問我想幹什麼,是不是來破壞他們偉大的事業,是不是想來「反水」。接著,更多的人圍了過來,他們將我圍在中間,推搡著,一個個怒容滿面義憤填膺,我看見京榕想擠進來,可是徒勞無益。我看見她張開嘴巴,但聽不見她在說什麼。我被淹沒在洶湧的憤怒的潮水中。接著,我看見一撮毛也出現在外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溜回來了,也許剛才他是去村外觀察風向。

  我知道今天難以逃脫,被這些狂熱而愚昧的人包圍,我免不了一頓毒打。我掏出手機,撥打了110,一遍又一遍,但是110一遍又一遍占線。我沒有辦法,只好虛張聲勢地自說自話,我故意放大聲音讓他們聽見。我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道,什麼?你們要派一個防暴隊過來,兩百多人,整整五卡車。不用不用,不用這麼多人。什麼?馬上過來,好,好,你們馬上過來。

  我的聲音壓倒了他們的喧嘩,他們很多人聽到了我的話語,都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我暫時解除了危機。一撮毛走上前來,他身後還跟著幾個兇神惡煞的打手。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問道,你到底是幹什麼的?說!後面那幾個人上前搶奪了我的手機。

  我強裝鎮靜,仰著頭,雙手抱在胸前。一撮毛打了我一拳,對後面的打手說,搜,看身上有什麼。

  我暗暗叫苦,完了,完了,我身上還裝著記者證啊。他們如果知道我是記者,我絕對不會活著走出這個村莊。

  兩個打手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在這些瘋狂的人面前,我不敢反抗。我急出了滿頭汗珠,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突然,村口想起了警笛聲,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更驚訝不已。循聲望去,一輛白色的警車徑直開進村中,車頂上的紅燈閃閃發亮。我故意大聲喊道,防暴隊來了,後面還有五卡車員警。架著我的兩名打手急忙放開我,落荒而逃。人群像捅了一棍子的馬蜂窩一樣轟的一聲四散逃竄。一撮毛剛想逃跑,我抱著他一個大背摔,將他摜倒在地。然後,壓在他身上,死死地卡住他的喉嚨。

  警車在村中停下來,下來了兩名荷槍實彈的員警。接著,兩邊村口都有員警出現。一個員警用喇叭喊著,站在原地,都站在原地,不要動。逃散的人群便都停下了驚恐的腳步。

  警車上下來的那兩名員警走到我跟前,我站起身,一撮毛也爬上來,拍打著他嶄新筆挺的西裝上沾染的塵土。他低著頭,認真地拍打著。

  一名員警伸出手掌托起一撮毛的頭,突然說,林文會,你跑到天邊我們也能找到你。

  一撮毛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但馬上又鎮靜了。他說,誰是林文會?我不是林文會。你們認錯人了。

  另一名員警取出手銬銬上一撮毛的雙手,拉著他走向警車。一撮毛大聲喊道,我要抗議,你們還講不講人權。

  從村子兩邊走進的員警在村道上匯合,他們拿出手槍,那些狂熱的傳銷者一個個噤若寒蟬。

  後來,我才從那些抓捕的員警口中知道,一撮毛名叫林文會,武夷山市人,曾冒充福建省公安廳下派幹部和省長之子,以能夠讓在押犯提前釋放、能夠在幹部提拔任免中提供幫助為藉口,在武夷山大肆行騙二十多萬元,影響極壞。在群眾中嚴重破壞了公安形象和省級領導形象。這次,是福州、武夷山兩方公安聯動,在偵知他落腳在吳厝搞傳銷,又開始行騙時,果斷出擊,一舉將他擒獲。

  沒有想到,我歪打正著,虛張聲勢,卻真的等來了員警。

  而在這次由一撮毛組織的傳銷中,一撮毛和他的下線收取了每人1000元,提供給他們的是標籤全是外文字母、根本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的化妝品。一撮毛還有上線,據說,上線在廣州。

  數百名傳銷者被員警教育一番後,就被驅散了。他們呼天搶地,追悔莫及。

  我將京榕帶回到福州。

  京榕說,一個月前的一天,她走在大街上,一名臉上白得像裹屍布一樣的女子攔住了她,極力向她推薦一種新化妝品。說那種化妝品極為便宜,如果在商場出售的話,價格至少翻一番。那片如簧之舌能把稻草說成黃金,京榕被她說動了心,掏出1000元,購買了產品,加入了這個「老鼠會」,就成為了傳銷成員。

  1000元,對於在夜間擺地攤的京榕來說,是一筆極為巨大的開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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