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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猩爺殺的十幾個白衣人和那兩個後腦平平的人,都是南時順的手下,其中還有一個是崔在浩的把兄弟。崔在浩天天喊著要報仇,都被南時順喝止住。慕雨瀟在滿人吹城時表演的那一手漂亮活,讓南時順佩服至極,他覺得這個人如果是朋友,會使你借上不少力;但如果是敵人,那將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所以,他決定改變初衷,不計前仇,千方百計拉住慕雨瀟,使之成為自己事業上的得力夥伴。

  花小尤的大哥國子秦和她的那些本家叔叔都來了,他們知道,家裡這個蠻格格可惹不起,弄不好,真有可能把家裡給點了,反正也不是什麼難事,看個戲嘛,權當過年了。

  大幕還沒拉開,舞臺上方懸掛著一排小巧的紅紗燈籠,兩側是兩條紅底白字的條幅,一條上寫:瓜果梨桃無孬種;一條寫著:笙管笛簫盡華章。

  慕雨瀟知道,這是花小尤的手筆,瓜果梨桃是指今晚唱主角的四個人,瓜就是唱丑角的大肚蟈蟈,本名郭存義;果就是唱旦角的花小尤,她本名國子玉;梨是拉大弦的李世禮,桃是吹嗩呐的陶三林。

  隨著一陣鑼鼓敲響,大幕徐徐拉開,剃著亮光光禿頭的大肚蟈蟈一溜跟頭從台後翻了出來。

  這大肚蟈蟈是東北二人轉的名角,號稱東北第一醜。他人長得不好說是好看還是難看,就是氣人。兩隻眼睛離得稍微遠了點,鼻子離額頭又近了點,一張嘴不算大,嘴唇卻薄,離遠看就像是用毫尖畫的一個嘴形。仗著膚色白皙,腰身挺拔,在台下也算個出眾人物。可一上臺,這副嘴臉就沒得看了,兩個眼皮上豎著各點一條黑,眼瞼下各有一塊白,鼻頭是紅的,腦袋是亮的。偏偏又有一套擠眉弄眼的絕活,兩個黑眼仁說跑就跑到眼眶兩邊,鼻子說拱就拱到兩眼中間,再加上那張嘴,忽而左,忽而右,移動快捷,走位飄忽,好像從來就沒有過固定位置。更絕的是,他那嘴能立起來,就像一個人躺著躺著,突然間就站了起來,而且立著也不老實,上下嘴唇還能像嬰兒吃奶似的吮動。花小尤剛認識他時,曾問他,為什麼叫大肚蟈蟈?他說,是因為肚裡有貨。花小尤知道他說的貨是指什麼,故意氣他:是乾貨還是稀貨?他回答更氣人:原來是稀貨,憋了幾天就成乾貨了。他天生是個活寶,他走到哪裡,哪裡就笑聲一片。他的嘴不怎麼講究,說不上三句五句就給你整到下水道裡。別人說,今年春天這風沙太大了。他說,是啊,把我腚溝子裡灌得都是沙子。別人說,今年夏天好熱啊。他說,可不是嘛,一天到晚這汗出的,賊黏,昨天晚上睡覺,我脫下褲頭,低頭一看,我那二哥和他的兩個兄弟都粘到一塊,成坨了。

  大肚蟈蟈的父親是河北人,唱蓮花落的,闖關東到東北,娶了個叼大煙袋的東北姑娘做媳婦,那姑娘也愛唱,就是沒有登過台。父精母血生出個大肚蟈蟈,把父母愛唱會唱的優點全部承繼過來。到他長大時,二人轉已經成型了,他就開始唱,滿東北轉著唱,沒出三年,就唱出了名堂。

  大肚蟈蟈一陣兒功底扎實、姿態俏美的跟頭贏來一個碰頭彩,他一個亮相,站定,開始了二人轉常見的說口:「小的生來命不強,七八個爹來一個娘,白天一個看不見,一到了晚上,睡俺娘一床。」

  下邊有人在笑,大肚蟈蟈扮了個鬼臉,接著說:「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二人轉是兩個人的活,我得把我的搭檔請上來。告訴你們,二人轉的上裝都是老爺們兒演的,你別看她嗓子勒得挺細,小臉抹得粉白粉白的,你扒下褲子看看,跟我一樣!不過從今天起,二人轉的歷史要改寫了,今天,二人轉第一個真的,純的,比處女還純的女旦角就要登臺了!我跟你們說,我這個搭檔可不是一般人物,人家是法國留學回來的,專門在法國學音樂的,頭一個老師是莎士比亞,第二個老師是拿破崙,跟這樣的洋學生唱二人轉,說句心裡話,是癩蛤蟆操蒼蠅,壓力不小啊!好,閒話少說,下麵就請各位老少爺們兒用掌聲歡迎我的搭檔登場!」

  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花小尤上場了。只見她穿著一襲大紅錦緞旗袍,旗袍左胸處戴一個嫩黃色的狐毛胸飾,腳登軟底大紅繡花鞋,鞋前臉處蓬蓬著一簇淡粉色菊花,頭髮齊肩,順著髮際系一條也是大紅的發帶,襯得頭髮尤其黑,臉尤其白。

  花小尤一亮相就博得台下一片掌聲和叫好聲,坐在左右兩個包廂的慕雨瀟和南時順,頓感一團火向眼前撲來,燒得臉一陣兒熱,燒得心裡也是一陣兒熱。

  花小尤是慕雨瀟一生見過的最漂亮、最讓他動心的女人,從第一次看見花小尤,他就覺出她身上有一種任何男人都無法抵禦的魅力。她長得美,笑著更美,笑與美組合在一起,映在月上月失輝,配在花間花減色,吃齋念經幾十年的老和尚,看見她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閉上眼睛,閉得越緊越好。而且接觸以後,她的性情也讓他喜歡,她不矯情,不做作,活潑大方,還挺頑皮,頑皮得尤其可愛。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相見了,他見了她,仍覺她身邊有雲。

  許是更年輕,更少些戀愛的經歷,南時順第一次見花小尤,頓感頭裡轟的一聲,一句話幾乎脫口而出:「我願為她去死!」連著三天晚上,他幾乎沒睡過覺,閉上眼睛就看見花小尤在面前,甜甜地笑著。可是,當崔在浩把查到的情況向他彙報後,特別是聽說花小尤獨自去了黃花寨,回來時,慕雨瀟牽著馬,與她肩挨肩地一直送她到家門口。他意識到了問題。毫無疑問,慕雨瀟愛上了花小尤,而花小尤也好像對慕雨瀟頗有好感。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在他們二人之間捨棄一個,愛花小尤,就得捨棄慕雨瀟,想交好慕雨瀟,就得捨棄花小尤。是做慕雨瀟的情敵,還是做慕雨瀟的朋友,理智和使命讓他選擇了後者。他是那種一旦下了決心就決不更改的人,他準備了一根針,時刻帶在身邊,只要一想花小尤,就拿針往手上刺一下。現在,那針就捏在他的右手裡,花小尤一出場,他剛覺熱血上湧,就拿針刺了幾下,左手掌已是鮮血淋淋,臉上還笑著。

  花小尤行了一個禮,滿族式的,臉上仍是那種甜甜的笑:「今天是我的首場演出,謝謝慕爺,謝謝大哥和叔叔們,謝謝這麼多朋友來捧場,我先給大家唱個小帽兒,叫《大東北》,我自己編的,唱得不好,請多多包涵。」

  音樂聲起,花小尤和大肚蟈蟈右手展開扇子,左手轉起手帕,隨音樂舞起來。兩人舞的是東北的秧歌步,大肚蟈蟈扭得動作誇張,整個一個浪,花小尤扭的卻是不起風,不見火,飄逸之中,顧盼之間,韻味十足,整個一個美。兩人扭了一個圓場,轉到了台前,開口唱道:

  緊拉弦,慢張嘴,

  唱唱咱們的大東北,

  金山銀水遍地寶,

  高崖密林盡土匪。

  東北爺們兒最實惠,

  張嘴能看見心肝肺,

  頂風點火順風撒尿,

  喝酒從來不弄鬼。

  是哥們兒,你炕頭坐,

  端起酒杯盤上腿,

  是犢子,你遠點滾,

  別髒了咱的山,汙了咱的水。

  台下一連聲地叫好,慕雨瀟掃了南時順一眼,南時順謙恭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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