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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老關東偷偷地向台下看去,發現坐在第一排的一個黑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花小尤看,眼中射出餓狼一樣的綠光。老關東悄悄地溜下臺,找到二禿子,指了指黑胖子,問:「什麼人?」二禿子瞄了一眼,說:「金把頭,不是什麼好鳥。」老關東又問:「他身邊那人是誰?就那個鼻子上有道疤的。」二禿子悄悄說:「日本人,金把頭他們都是日本人,假裝朝鮮人,他們在那邊山裡不知搞什麼鬼,不斷地有日本人到這裡來。」老關東嗯了一聲,又問:「好看不?」二禿子說:「長了個豬頭狗鼻子,他要是好看,這世上就沒難看了的。」老關東說:「你扯哪兒去了,我是問二人轉。」二禿子「哦」了一聲:「好看啊,我們這的煤黑子都願意看,哎,你說怪了,以前咱們誰也沒看過二人轉,可一看就迷上了,看完了,覺睡得那個香,好幾天心情都不錯。」老關東問:「你看我們這一對唱得咋樣?」二禿子一豎大拇指:「絕了,不愧是大把勢。」老關東一指花小尤:「看見沒,我姐,我親姐。」

  不覺間,臺上已演到武松裝死引孫二娘來背那一段,只見花小尤背起大肚蟈蟈,在音樂中,搖搖晃晃地走起了秧歌步,雖七扭八歪,卻是步子不亂,身段也煞是好看。在演到孫二娘講述十字坡一不殺僧侶、二不殺犯人、三不殺戲子時,花小尤靈機一動,把戲子改成了下窯挖煤的,說:「那挖煤的,陽間人幹陰間活,本已是苦得不能再苦,再殺他們,天理不容!」

  台下幾千人如雷似的叫好,胡爺高舉雙拳,喊得滿臉的鬍子都跟著抖動。

  本來,演完這段,戲就結束了,可台下幾千人沒有一個走的,花小尤和大肚蟈蟈幾次謝幕,人們還是不走。不知誰先喊了一聲:「《王二姐思夫》!」台下幾千條喉嚨都跟著喊起來:「《王二姐思夫》,《王二姐思夫》!」

  花小尤犯難了,這《王二姐思夫》只能她唱,可她真是不願意唱,那唱詞太粉了。

  台下人開始有節奏地鼓掌,掌聲一波一波地,排山倒海似的向臺上湧來。大肚蟈蟈和李世禮、陶三林、老關東也跟著鼓掌,老關東一邊鼓還一邊喊:「姐,姐,姐,姐!」

  花小尤被這足以融冰化雪的熱情感動了,她萬萬沒有想到,二人轉在這些關裡人心中也是這樣有分量,也是這樣受歡迎。她想起了法國喜歌劇,想起了大肚蟈蟈關於二人轉是棒子麵大餅子的理論,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拒絕了。

  音樂響起,大肚蟈蟈把一把椅子搬到臺上,花小尤在椅子上坐下,扇子一擺,台下立時靜了下來。

  花小尤從王二姐登繡樓唱起,唱到誤把繡花鞋扔進醬缸裡,老媽子撈起錯當辣椒咬了一口,又唱到路上看見一隻小狼貓,肚子底下有一個小插銷,再唱到一隻蠍子鑽進她的褲腿裡,順著大腿就往上爬,它叮一口,我麻一下,它叮一口,我麻一下,花小尤越唱聲音越輕,唱得自己臉上都不知不覺湧起一層紅暈……

  台下人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胡爺「咕咚」咽了一口吐沫,聲音大得好像連天上的月亮都聽見了。突然,二禿子從人叢中站起來,臉漲得通紅,猛然喊了一嗓子:「我要撒尿!」

  幾千人轟的一聲全笑了,那氣勢就像誰把火爐上的鍋子搬開,火猛地躥出來的情形一樣。人們痛快地笑著,酣暢地笑著,笑得肆無忌憚,笑得大汗淋漓,笑得已經忘記了四野中還是千里冰封,笑得已想不起明天早晨還會有嚴霜,笑得已經忘記了腳底下的礦洞曾吞進去多少人,又吐出來多少白骨!

  回到住處,那笑聲還在花小尤的耳邊迴響。大肚蟈蟈端來洗臉水,鬼鬼祟祟偷看花小尤一眼,低下頭偷笑。花小尤罵了一句:「兔崽子,得逞了是不?」

  大肚蟈蟈忙賠著笑:「這事你可賴不著我,也不是我讓你唱的。」

  花小尤說:「那也是你煽動的,沒准那第一聲就是你喊的!」

  大肚蟈蟈一陣賭咒發誓,那第一聲也確實不是他喊的,他當時跟花小尤在臺上站在一起,不過,倒是他暗示陶三林下去喊的。

  大肚蟈蟈看明白了,其實花小尤並沒生氣。他膽子又肥了,嬉皮笑臉地說:「吃多了大米洋面,偶爾吃一口棒子麵大餅子,是不是也挺香,我看以後你就這麼唱吧,得空我再教你幾個段子,像什麼『十八摸』……」

  話音剛落,就挨了一個大耳雷子,花小尤含嗔帶笑:「給你臉了是不?還十八摸,來,讓姑奶奶先摸摸你!」

  兩人正在笑鬧間,四五個人推門而入,一個滿臉橫絲肉的傢伙說:「我們金爺有請花小姐。」

  大肚蟈蟈上前一步,擋在花小尤身前,說:「這位爺,已經很晚了,我們就休息了,明天還得趕路呢。」

  橫絲肉說:「你們趕你們的路,沒人留你們,花小姐不走了。」

  大肚蟈蟈又作揖又哈腰:「請給金爺捎個話……」

  話沒說完,大肚蟈蟈已經被打倒在地,幾個人上來,扭住花小尤就往外走。

  剛出門,橫絲肉們卻嚇住了。只見月亮地下,擠擠擦擦地站著幾百人,都黑著臉,手裡拿著鎬把。當先一人,正是鐵塔似的胡爺。

  橫絲肉說:「你們想幹什麼?」

  胡爺看也不看他:「把閨女留下。」

  「你活膩了是不?這是金爺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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