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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哪能有個完呢?你不是說所有的人都是演員和觀眾嗎?可人和動物的區別究竟在哪裡呢?」

  「如果用人自己的標準衡量,人就比動物壞多了,我看就這區別最大。當然人比動物面對更多的誘惑,除了獸性,人更受神性的誘惑。神性和獸性的博弈又衍生出更多的誘惑,比如金錢、權力、榮譽、革命等等都是人間的誘惑,愛情和復仇都是致命的誘惑,幸福是迷人的誘惑,但死亡才是人生的終極誘惑。」

  「怪不得人活得更累,也更慘!也許人生因此更精彩。可人總是要死的呀!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林潔說。

  「但生命沒有完結,它無始無終,死就是生,結束就是開始!我現在往前看生命就能看到不盡的懸念,就是那『可能性的海洋』。小說和電影再豐富,能趕得上生活本身的豐富多彩麼?」

  「很好!王曉野,每當你形而下的生活與形而上的精神界限模糊之時,你是最接近生活,接近真實的!其實你已經回答了戲如何演下去的問題。未來的戲只有懸念,我們共同創造的懸念!你就去盡情地流浪吧!這不正是你夢幻已久的生活嗎?你一失蹤,婚姻就按法律自動成為懸念,至於它何時解除,也都成為你我生活懸念的一部分。」

  「即使我沒有失蹤,生活不是照樣充滿懸念嗎?」

  「是的。不過這次我感覺我們的分手是註定的,就像你所說的宿命一樣。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我有這種直覺。我只是不明白,我們已經擁有了常人希望的幸福,為什麼還會分手呢?」

  「正因為我們幸福,所以才分手!幸福掩蓋了人性中的許多真實,比如自由、恐懼、貪婪等等!當人過於持久地享受了愛情和婚姻以後,他難道真的希望繼續擁有這愛情和婚姻嗎?也許其他東西變得更重要,而不是幸福!我一直懷疑幸福就是人生的終極目標?」

  「怪不得你以前老用《月亮和六便士》裡失蹤的主人公做例子,還有那個日本連續劇《三口之家》裡失蹤的父親,他們都是因為婚姻『美滿』反而無法承受,所以就乾脆消失了,寧可去尋找一種孤獨,或者自由。也許幸福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骨子裡追求的目標!是嗎?」林潔望著王曉野問。

  「說得棒極了!極有悟性,簡直和沈青青一樣。怪不得你那麼喜歡她!簡直是寵著她。」王曉野興奮地說。

  「我們倆就愛互相寵,也愛呆在一起。可是你好像更愛獨處,哪怕跟女人也不能長呆!你是不是太自戀呢?」林潔問。

  「也許!可天下人誰不自戀呢?自戀比比皆是,別成了自戀狂就行。其實獨處是一種自足的能力,對人自身的要求更高。」

  他們就這樣說著只有他們可以意會的話,如同兩個在田野裡玩耍的孩子,然後又哭又笑,然後繼續玩……,過了很久,林潔建議他收拾一下行李。王曉野就走到書房,整整一面牆都擺著他的書。書是帶不走了,可只有這些才是他最想帶走的東西。

  他在書架前佇立了很久,猛然想起了那句悲壯的詩: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回!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返回愉景灣?

  2.命運雖然神秘,王曉野想,但它得靠我自己活出來,是我創造的!而且我一直在創造,從未停止!我的命就是永遠逃亡!死亡就像地平線,奔向死,就是跨入生!他一生都對啟程上路樂此不疲!

  兒時看電影時,他的心就常常飛到天邊外!後來他果然一直不停地走在通往向天邊外的路上,現在他終於發現地球和生命都是圓的,天邊外原來就在腳下,如同那生與死!他面對諾大的書架席地而坐,想想明天就要逃回當初逃出的中國,便陷入了一種對時間的咀嚼:童年、青春、故鄉、外婆這些散發著黴味兒的詞此刻變成了一幅幅泛黃的舊照片,在一種輕煙種嫋嫋升起……怪不得人們稱往事如煙!

  王曉野其實是個愛國者,可他偏偏從小就夢想出國。人們問他為何愛國還想著出國?王曉野說:美國人就特愛國!可美國正是由一群拋棄了祖國的人組成的國家!出國好理解,可漫遊呢?對於如今忙碌的人們,漫遊顯得虛幻、悠遠、神秘,像古代的事兒。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否就是一幅心神漫遊的畫面?漫遊其實是孤獨、淒迷的!可王曉野天生就是個漫遊者!

  他現在很難想像兒時最強烈的欲望就是漫遊,但那時應該叫逃亡!為什麼要逃?因為生命的本能?那與生俱來的騷動?還是因為壓抑?全方位的壓抑?還是因為希望,或者相反:因為絕望?他從小最痛恨的東西之一是戶籍制,就因為它禁止人漫遊,不僅不讓人身體漫遊,更不讓人的心漫遊!

  火力發電廠的那座高聳入雲的煙囪,是他兒時所見的最高建築,也是他每天上學和放學時仰望的目標。文革期間,電廠的老廠長從煙囪上跳下來自殺了;打倒「四人幫」以後,一個造反派的頭頭也從煙囪上跳下來自殺了。與煙囪緊鄰的是一個叫何田坪的村子,這兒離最近的小鎮劉家場也有八裡地,到鎮子裡去購物叫上街,北方人稱趕集。對王曉野而言,上街就跟過年一樣,因為可以逃出去看山那邊的世界。他一直朦朧地感覺希望都在山外,更神秘的希望當然就在國外了!多讀了幾本書以後,他甚至偏執地認為自己不逃走就會被憋死!

  大山對國企人的封閉有不同的效果:一種人就此打住,從此過上滿足的日子。他們有個最令人信服的比較:日子甭管多苦,都比周圍的農民要優越得多:吃商品糧,有工資和退休金,全是農民一輩子望穿雙眼也得不到的東西!後來學了歷史,王曉野才知道,在古代印度等級森嚴的種姓制度裡最低的一種是賤民,中國農民就是這最底層的不折不扣的賤民。於是人們慶倖自己不是賤民,幾代都在一個廠裡上班、娶媳婦、分房子;另一種人則相反,好奇心和絕望感不斷被激發,既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又對農民的赤貧充滿憐憫和同情,更對自己的命運充滿絕望!

  王曉野屬於後一類,他總在想像山那邊的樣子!可一旦翻越眼前這座,就必會對下一座山產生更大的好奇。不知中國的革命家多出自山溝是不是基於同樣的原因?王曉野聽他爸用很重的山東味兒唱過一首革命歌曲,叫「山那邊有好地方」,估計他的山是沂蒙山。廠裡的人來自全國各地,操著五花八門的鄉音,湖北、湖南、四川、江浙的口音都有。奇妙的是,中國南方的官員以北方口音居多。這也是因為中國的一大特色:南下幹部!他們都是參加革命較早的北方同志,故擔任領導天經地義,王曉野他爸就屬於此類。於是從地方到企業的領導人不是山東人就是山西人,不是東北人便是蘇北人。一群階級覺悟高但文化低的農民軍人,在漫長的歲月裡領導著人民建設新中國。

  「文革」期間他爸爸被打倒,政治問題和作風問題一起清算,結果被下放到很遠的洈水水電站監督勞改。那是個每年「7.16」紀念毛主席橫渡長江時人們才光顧的地方,因為水電站的水庫是集體游泳的好場所。為了找機會去看他爸,王曉野刻苦練習游泳,終於在八歲那年的選拔賽中被選中,跟大人們一起推著浮動標語和紅旗,被高音喇叭裡的革命歌曲鼓舞著,在煙波浩淼的水庫裡遊了幾公里。

  王曉野這次不僅看到了半年不見的爸爸,一個無權無勢但和藹了許多的老頭兒,而且看到了藍色的「大海」。不知為什麼這水庫的水那麼藍?王曉野被這蔚藍弄得很激動,就想像大海一定就是這種顏色。那時的電影《鐵道衛士》中有一句特務說的神秘臺詞:「海外來人了!」海外對王曉野從此更顯神秘。「大海」的藍色觸動了他出國的念頭,因為他想外國都在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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