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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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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他爸在美國和他聊起了這段往事時才吃驚地發現,王曉野最初的出國衝動居然源自那次游泳時對大海的遐想!那時正值文革的高峰階段,而王曉野才八歲啊!王曉野告訴他爸,若論個性,其實連他這種老革命也更適合生活在美國,他甚至和他爸開玩笑說,「您如果參加的不是中國內戰,而是美國內戰就好了!無論您在南軍還是北軍我都沒意見。」他爸盯著他一言不發,沉思良久。 對他爸那一代革命者而言,鬥爭幾乎就是生命的全部!跟國民黨鬥,再跟美帝鬥、蘇修鬥,沒有鬥爭目標了反而不知所措!但毛主席要他們繼續「以階級鬥爭為綱」,但是和誰鬥呢?反動階級不是已經被消滅了嗎?他爸在美國住了三年後回國,就不再拿老一套來與王曉野論理了。但他有條底線是死守不放的!畢竟,你讓他否認了這一條,也就等於否認了自己的整個一生!這太殘酷! 死亡,各種各樣的死亡充斥著王曉野兒時的記憶。可最令其銘心刻骨的死亡都和農民有關。一個是他的農村同學的哥哥上吊而亡。因為久病而無錢醫治,又不願成為家裡的負擔,他就這樣離開了人世。死者生前對王曉野特別好,不僅在他的蠶最缺桑葉的時候把自家的葉子給他,而且常給他吃自家做的蕎麥粑粑。在好奇、悲哀和恐懼的驅使下,王曉野來到他熟悉的破屋內向死者告別。死者面色灰白,表情略顯痛苦,躺在一塊門板上,身著補丁打補丁的粗布藍衣,沒有襪子。王曉野特意看了他的腳後跟,果然跟往年一樣被寒冷凍開了一道道裂口,只是不能像往常那樣可以看見裂縫裡鮮嫩的肉和血,因為此刻死者的腳後跟已經變成乾枯死灰的溝壑。王曉野曾送過他一雙襪子,顯然他留給了弟弟。因為沒有像樣的鞋襪穿,當地很多人的腳後跟都被凍得裂縫帶血,形成一道淒涼的風景。 活著這麼苦,那死了呢?痛苦就沒了嗎?死亡能擺脫活在中國的痛苦嗎?能逃離病痛和饑餓的折磨嗎?人死了是否會變成鬼?雖然有人不信鬼,可為什麼大人小孩都怕從墳地上走過呢?王曉野呆望著死者胡思亂想,思緒卻被死者媽媽的低聲嗚咽打斷,從那嗚咽中可以聽出淚已流幹。王曉野心裡一陣發緊,一種悲哀像一股寒流從他心裡流向全身。他走到自己的同學身邊,從褲兜裡掏出兩顆彩色玻璃球遞給他,那是一種內含三色的玻璃球,是當時孩子們心中的極品,這是王曉野可以找到的安慰朋友的最好方式。同學的眼裡放出了光,連鼻涕流出來都忘了用袖子去擦。 王曉野經歷的另一次死亡是一個掏糞的老頭之死。他是王曉野見到的最儀錶堂堂的農民:四四方方的臉,寬大的額頭,善良的目光炯炯有神,他見到王曉野永遠面帶微笑。他的口頭問候語總是:「小相公放學了?」或「小相公上學去啊?」他一靠近就帶來一股糞便的臭味兒,但王曉野還是喜歡看到他,聽他那儒雅的問候。 農村的同學告訴王曉野,這老頭是地主,經常挨鬥。 一天,王曉野看著這個地主和一個老太婆在學校的操場上被一群城裡來的紅衛兵逼著下跪、吃牛屎,這時當時批鬥會的一種。為首的那個女學生長得漂亮、豐滿。高呼完「保衛毛主席」等各種口號之後,他們就使勁往下跪者身上掄棍子打,骨頭被擊打得很響,哀號淒厲,令王曉野雙腿發軟……後來哀號在擊打聲中漸若遊絲…… 王曉野不忍看兩個垂死的老人,就死死盯著那個漂亮女生微微敞開的襯衣,那下面是兩隻像受驚的鴿子一樣抖動的乳房。一股熾熱的激流在他心中衝破了恐懼的死水。他就想像那女生是《杜鵑山》裡的黨代表柯湘,因為柯湘也是漂亮的革命女人,也有兩隻高聳的乳房。她的鼻子和面頰在掄棍子保衛毛主席的時候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太陽落山時,兩具老人的屍體安靜地躺在如血的殘陽下,青腫的面龐粘著泥土和汙血。他們身邊,紅旗呼啦拉迎風招展。 後來王曉野總算以考大學的方式逃到北京,結果他發現北京只是一個逃亡的新起點,而逃亡是沒有終點的!這就是地平線的意義:追逐的天邊就在腳下,永遠就在當下。大學畢業後的命運是繼續逃!命運安排他跟著中央講師團返回了山裡!但逃亡的路上不乏幸福時光。因為愛,因為女人! 女朋友兩次從北京大學偷偷溜出來看他。一個在校的女生,冒著受處分的危險,坐兩夜的火車、三小時的汽車、再走一小時的山路來看他,令他充滿幸福和浪漫,也讓張北淩和其他哥們羡慕。後來為了將浪漫進行到底,他自己也幹了件絕活兒:為了溜回北京幽會女友,也為了幫哥們考託福,他把體溫計插到預先烤熟的紅薯裡而形成高燒狀,從醫院弄到假病假條後,就跳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一種險情和激情起伏跌宕的逃亡,從頭至尾玩的都是心跳,有點像音樂中激流般的快板樂章,急速變幻、多姿多彩,令人炫目!假病假條、假工作證、夜行的列車、當槍手的託福考試、與女人的幽會……一系列元素擱在一起,像一部逃亡的電影!他清楚地記得一堂英文聽力課內容就叫《逃亡者》,裡頭有呼嘯而過的夜行火車…… 前天還在給滿堂的農家子弟們大侃學英文和流浪之道,現在卻已經躺在宣武區棕樹斜街的一個大雜院裡跟女人幽會!哥們自做的工作證還挺像樣兒,照片上的鋼印是用一個瓶蓋壓的。考完託福,王曉野直奔城南的大雜院,女友早已在此等候。儘管這是大旱之後遇甘霖,王曉野還是頗有耐心地站在一邊,看著女友將衣服一件一件地脫,待女人羅衫褪盡,他方顯示餓狼撲食的本能。一番巫山雲雨之後,他們躺在低矮的平房裡,聽著附近小學裡傳來的童聲合唱。 王曉野從小就愛聽童聲合唱,因為它單純,而單純是一種極美的境界。遠處飄來的歌聲在空中有所衰減,如同一部古老的留聲機在慢慢轉動,給人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空間的距離將聲音發酵成時間的距離,歌聲仿佛要拐個彎才能飄進耳朵、靈魂,那種嫋嫋餘音如同遠看一個跋涉中的浪人,渺小、孤寂、柔弱。遠處的聲音甚至產生一種夢幻般的意境,引出一種孤獨的詩意和懷舊的甜美!這一帶是解放前北京的八大胡同所在地,即當年嫖客徜徉的煙花柳巷。一切都令王曉野的遐想更迷離、悠遠! 在偷偷溜回北京的日子裡,最讓他夢魂索繞的歌是合唱曲「西伯萊囚徒之歌」,那裡散發著一種靈魂的渴望,而靈魂的本質就是自由。不過,靈魂是不可能被真正囚禁的。他不禁想起卡門的詠歎:自由、自由,隨你的性子,首先是醉人的快樂!那一年是中國大地發酵濃烈的歲月,也是王曉野的生涯中京味兒和情欲最濃烈的時光:住北京的大雜院,摟著北京的女人,吃北京的雜醬面,聽滿院子裡的北京話和遠處飄來的童聲合唱,有時還有京戲唱腔,比如馬連良的《空城計》,最後連他自己的普通話也京味兒十足了。 那時雖然與相愛的女人纏綿,時間、空間、目光、觸覺和嗅覺裡全是愛情,可是在內心深處,他更感到自己如同一個囚徒,一隻困獸!他想,一旦人不再把囚徒狀態看成自然法則,人就不再是囚徒了。 後來他逃到西藏,再後來逃到美國、香港,現在又要逃回中國! 3.「換洗衣服都給你放好了!」林潔的話把王曉野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來。「這次不知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所以我多放了幾件,還有換季的。書和音樂還是由你自己挑吧!」 王曉野先挑出了《與神對話》,一本讓他翻開任何一頁都可以津津有味地讀下去的奇書。CD碟讓他難以取捨,但他還是先選了那盤合唱,因為上面的第一首歌就是「西伯萊囚徒之歌」,然後他在莫札特、蕭邦、老柴和拉赫馬尼諾夫跟前踟躇、猶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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