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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你這麼一說好像統一反而不是件好事了?」

  「沒錯!秦朝就是中國墮落的開始。周以來的以禮治國的先進文明從此被暴力治國的邏輯摧毀。秦始皇統一了文字,但肢解了思想,讓文字淪為強權的奴隸。所以我一向認為秦始皇是千古罪人,我對任何統一的教育和宣傳都充滿懷疑。秦以後,對中國影響深遠的新思想都是外來的,首先是佛教,其次是資本主義和馬克思主義。」

  「看來你跟周圍的人都有代溝!一般人哪有時間思考那些沒用的思想。我們的生活其實很無聊,就是些滿足物欲的活動和無聊重複。」楊雪菲深有感觸地說。

  「無聊也是人生漫遊的一道風景。其他動物就沒有無聊的概念,全按本能行動。可誰敢肯定自己的活法就不是無聊的呢?所謂藝術,不也是在閒暇和無聊中產生的麼?本質上所有的藝術形式乃至人類的所有活動都是遊戲。也許尋求意義本來就是只有人才幹的一種無聊行為。只要人願意,誰敢說瞎混日子就一定是錯呢?」

  楊雪菲問,「如果你追逐的這些東西,比如利益、權力、榮譽、女人都得到了,生命是否就有了意義而不再無聊了呢?」

  「這正是整個人類的問題。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用自己的行動回答這個問題。人正是想擺脫無聊和平庸才不停地漫遊,所以生命是個創造的過程,而不僅僅是結果。」

  「有關意義的問題是不是太虛幻了?一點也不實惠。我的專業雖然是金融,但對金融卻毫無興趣,反而對虛幻的事物感興趣。」

  「虛實其實無定,是一體兩面。比如我們倆此刻的對話就虛實兼備,看上去是兩個肉身在對話,而實際上是兩個靈魂。你說語言這種神奇的東西能從一個肉體中冒出來,它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呢?」

  「有意思!我就常常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發呆,忘了自己是誰?語言肯定只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一種形式,但決不是惟一的形式。我相信萬物都可以溝通。」楊雪菲說,「王總,你是做投資銀行的,怎麼還會對這些形而上的問題有興趣呢?」

  「這些問題其實是人類的問題,與職業無關!形而上者謂之道嘛!人身上形而上的天性就是神性,是與生俱來的,所以遲早會流露。比如愛就是人的一種本能,而獨立思考也是一種愛的表現。」

  「可這兩樣都是中國人正在喪失的東西。王總看來比較幸運,既沒當過『紅衛兵』,也沒上山下鄉。」

  「我們的確比『老三屆』那一代幸運。有一次我和朋友們一起聽『當我們蕩起雙槳』的童聲合唱時,發現周圍跟著唱的人全是五十年代甚至四十年代出生的!很難想像,唱著如此迷人的歌長大的這代人,居然會突然變成一隻只怪獸,將前輩和老師打得頭破血流,甚至打殘、打死。崇高的理想突然將人演變成一種怪獸,甚至吞噬自己的孩子!」

  「人怎麼會突然由天使就變成了魔鬼呢?」

  「因為人本來就是魔鬼!就如同他也是上帝一樣!」

  「你對魔鬼和上帝的存在為什麼那麼肯定呢?這究竟是靠經驗的總結還是突如其來的頓悟呢?」

  王曉野笑道,「這取決於天性,不需要此世的經驗,但也許有前世的經驗。不信上帝和靈魂的人到死也不會信。靈魂,只有你真正孤獨的時候它才會出現。」

  「可中國人相信『好死不如賴活』,只關心此世的幸福,對靈魂總是半信半疑。」楊雪菲說。

  「所以狄根斯的那句話依舊管用:這是幸福的時代,也是苦難的時代!如何感受,在乎一念!如果『賴活』是此人的意願,這種活法就肯定是有道理的,它就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風景。」王曉野說完,品了一口茶,然後凝視遠處的山巒。

  楊雪菲看著王曉野,隱隱約約感到他是個矛盾的怪物,因為他身上彌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他既像個理想主義者,又像個宿命論者,仿佛一個人同時進行著兩種漫遊。其實靈與肉的漫遊並不同步,人生是否正因此才精彩了呢?王曉野想,人生因為無常才好玩呢!

  夜幕即將降臨之時,王曉野思辨的機鋒和意念開始分散,他慢慢回到「現實世界」,渤大機械的陰影又浮現在他的腦海,展現在他的眉頭上。楊雪菲將王曉野微妙的情緒變化看在眼裡,就說李總還在成都等著給王曉野洗塵,便招呼司機趕緊上路。

  回成都的路上,為了分散王曉野的注意力,楊雪菲故意問起他在美國留學的經歷,在哪個大學,讀的什麼專業。他說他是在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念的MBA。而地處三藩市的伯克萊極是美國大學自由派的重鎮,在六七十年代反越戰、反種族歧視等學生運動中,它更是轟轟烈烈的中心,標語和旗幟的海洋,幾乎成為當時全美各地學生的朝聖之地。那時世界各國的年輕人仿佛同時吃了上帝分發的興奮劑,歐洲、美國和中國都鬧起了學生運動,連臺灣和香港的學生也因「釣魚島」事件發起了「保釣運動」。

  「你看過《畢業生》嗎?達斯汀.霍夫曼演的。」王曉野問。

  「看過,而且特別熟悉裡面的那支歌。」

  「還記得其中的一幕嗎?達斯汀躲在廊柱後偷看他深愛的女孩子,看著她從校園階梯上走下來,一頭灑滿陽光的金髮在風中飄揚。這所學校就是伯克萊大學。」

  「鏡頭和音樂一合起來,的確夠浪漫的。那個女孩子手裡拿的書肯定是文學和哲學書,不會是金融學!」楊雪菲說,「為什麼浪漫和理想都在校園呢?一出校園,文學和哲學就被謀生的壓力遠遠拋到了一邊,而銀行學、市場學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社會主流。」

  「可同樣在那片土地上,也出現了對什麼學都不感興趣而只對生活本身執著的傢伙,比如《阿甘正傳》裡的阿甘。他看上去那麼憨傻,可正是一種罕見的單純和執著救了他。有一點達斯汀和湯姆是一樣的,他們到伯克萊大學都是為了心中的女人。我每次一聽到那首歌就變得憂鬱而傷感,還記得那歌詞嗎?『IfyouaregoingtoSanFrancisco……』(『如果你要去聖弗蘭西斯科,……』)」王曉野臉上一片遙遠。車外很擁擠,人們在往成都城裡狂奔。

  「可惜我只能想像,卻沒機會去感受美國大學的氛圍。美國大學與中國大學相比最大的特點說什麼?」楊雪菲繼續問道,她很高興王曉野此刻已經遠離了愁雲。

  王曉野說,「自由的空氣!這就夠了!上課鼓勵自由發言、提問,自由選課這一項更讓中國大學相形見絀。中國的必修課太多了,而且逼迫你死記硬背,扼殺獨立思考。」

  「咱們現在不是也挺自由嗎?」楊雪菲窮追不捨地問。

  「有個笑話也許能說明問題。話說中美兩國大學生辯論,美國學生說:我們美國很自由,因為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公開批判美國總統。中國學生當即反駁說:這算什麼?我們中國照樣很自由,我們也可以隨時隨地公開批判美國總統。」楊雪菲咯咯笑起來,說你能不能舉個親身經歷的實例,讓我對美國大學有點直觀認識。

  王曉野想了想說,「有次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時,突然音樂升起,只見一位擁有魔鬼身材的金髮女郎在飯廳的眾目睽睽之下,跟隨音樂節奏開始跳脫衣舞,令大家立刻心蕩神搖。原來是幾個美國同學湊錢給朋友的意外驚喜:送他一個脫衣舞表演作為生日禮物。那時從吃飯的教授到掌勺的大廚都會津津有味地一同觀看表演。只見壽星坐在椅子上受到女郎的百般挑逗,女郎坐到他腿上,把胸罩、內褲之類的東西一件件放到他頭上,令他越尷尬大夥兒越開心。十幾分鐘的表演一完,大家吃完飯繼續上課和工作,這就是美國大學的氛圍。」

  「天哪!看來男人個個都會對加州情有獨鍾了!」楊雪菲望著王曉野,見他臉上的那幅遙遠的表情已變得更加遙遠,眉頭上的陰雲已經漸漸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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