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堿草 >


  回到家我眉飛色舞地向父親描述我們的「革命行動」。滿以為會令整天在家鬱悶得生出白髮,一臉愁容的父親開心,不料他卻緊蹙眉頭,眼睛一瞪說:「你又到外面瞎鬧哄啥?你知道不,這是人身摧殘。你還覺得挺有意思?」

  我本來興致勃勃,卻被父親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心裡不禁打個寒戰,我膽突地囁嚅著:「我……這是積極參加運動,造走資派的反。」

  父親那方頭大臉漲得通紅,鬍子直抖動,他獅子般沖我吼道:「你懂個屁,黃嘴丫子還沒脫淨,你造誰的反?」

  我嘀咕了一句:「誰對抗無產階級專政,我們就要造誰的反。」

  「啪!」我臉上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父親那積攢已久無從發洩的怨恨和惱怒都集中到這一掌上,打得我頭嗡嗡直響。我捂著火燒似的臉,撞開另一間房門,一頭栽到自己的床上。

  沒過幾天,令我擔心和恐懼的事情發生了。成鳳芝帶著一夥兒造反派突然氣勢洶洶地闖進我家。他們像鬍子似的抓走了父親,把我家翻了個底朝天。我頓時傻眼了。我曾經暗自慶倖父親靠邊站可以躲過這一劫難,沒想到還是被鐵掃帚掃了出來。這個成鳳芝為什麼不放過父親?當初在我家她那溫順似綿羊的勁兒哪去啦?這個可惡的騷貨,怎麼翻臉不認人?

  我惦記著父親,第二天偷偷溜進了工廠。偌大的空場上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臨時搭起的大檯子上,高音喇叭傳出對父親尖厲的聲討。

  我悄悄溜到台前,只見成鳳芝兩手叉腰站在臺上,正惡狠狠地瞪著身邊的父親。父親弓著腰,頭髮又白了許多,中間被剃了一道明顯的「溝」,比那「陰陽頭」更難看。他們管這叫「刨地溝」。

  兩個戴著「風雷激」紅袖標的造反派使勁兒摁著父親的頭。成鳳芝揚脖兒指著父親聲嘶力竭地吼道:「你這個反革命、走資派、老流氓,當年迫害我就是迫害工人階級。你要老老實實交代你的罪行,向全廠工人階級低頭認罪。」

  父親的眉頭揪成一個疙瘩,痛楚失望地斜了一眼他曾女兒般關愛的成鳳芝。

  成鳳芝的眼睛頓時立起來:「咋的,斜楞啥?當初你是怎麼對待我的?你摸我的臉,又摸我胸脯,還想強姦我,你個老流氓。你招降納叛,結黨營私,反對文化大革命。雇保姆,坐小車,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今天,我叫你嘗嘗被工人階級踩在腳底下的滋味。」她說著便脫下鞋子,照父親的臉扇起來。

  父親的頭晃了晃,瞪了她一眼。這時成鳳芝手一揮:「他不老實,就讓他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話音未落,騰地躥上好幾個戴紅袖標的人,對著父親一陣拳打腳踢。我看著心驚肉跳,真想上去替父親受罪。戰爭年代父親受過傷,哪能經得起這幫人毒打?父親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我嚇得心一陣痙攣,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待我睜開眼時,那夥人硬將父親架起來,父親蓬亂的胡茬上掛著黏糊糊的血。我終於忍不住了,跳上臺撲過去撕心裂肺般喊著:「爸……」父親強睜開眼,嘴唇吃力地翕動了一下,儘管沒出聲,但他的眼神分明讓我趕緊離開。

  成鳳芝見到我,不禁一愣。隨即沖我叫道:「嚇,小狗崽子,想搗亂哪?」

  我氣得指著她大罵:「操你媽成鳳芝,你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絕沒有好下場。」

  成鳳芝臉氣得煞白,對那夥人喊道:「趕緊把這小狗崽子攆走。」

  那幫人不容我分辯,硬把我拖下臺。我仍不甘心,指著成鳳芝吼道:「我跟你沒完……」

  我被這幫人連拉帶踢地拽出了廠外。

  晚上回到家中,母親靠在床上咳嗽著。我捂著臉氣得直哆嗦。邱玉明像小貓似的溜進來,悄悄把我拽到門外。

  他眨著一雙小眼問:「老白,你這嘴巴子腫這麼高,咋樣兒啊?」

  我咬牙切齒地說:「這個成瘋子,我饒不了她。」

  邱玉明眼珠一轉,悄聲說:「我有辦法。白天有造反派護著,咱幹不過她。趁天黑咱倆上她家幹她。走。」

  「走!」我應著。隨手從地上撿倆磚頭,借著昏黃的路燈找到了她住的那間平房。

  我倆剛走到窗根下,裡面就飄出成鳳芝哧哧的浪笑聲。又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回老白頭被收拾了,你滿意了吧。」我側耳細聽,這不是軍宣隊長、廠革委會主任嗎?他咋跑這兒來啦?

  邱玉明一吐舌頭,貼近我耳朵說:「看見沒,成瘋子這騷耙子跟軍宣傳隊隊長勾搭上了,剛才我在窗底下聽得真真的,她哼哼得像貓叫央子。」

  裡面又傳出了男聲:「哎,你不是說老白頭摸你胸脯,把你強姦了嗎?你這處女是真的假的?」

  成鳳芝嬌滴滴地說:「誰騙你了,那老白頭膽小的要死,他能碰我嗎?我不那麼說,咋給他定罪啊?人家把姑娘身子都給了你,你還對我猜疑啊?」

  「哈……」聽到裡面一陣浪笑,我肺都要氣炸了。我將手中的磚頭惡狠狠地朝玻璃上砸去。「嘩啦」一聲玻璃迸碎了。霎時從裡面傳出一聲驚嚇的尖叫。我和邱玉明趕緊撒腿跑開了。

  父親不久被送進了監獄,從此再沒相見。

  在父親被揪鬥的第二天,我的宣傳委員立馬被拿下。校紅衛兵團的一個小頭目一把撕掉我胳膊上的紅袖標。

  我不解地望著他:「我也是紅衛兵啊。」

  他鄙夷地瞪著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呸,沒看自己啥身份?還以為自己是革幹子弟呀。你現在是黑五類啦。」

  我的頭嗡的一下大了,霎時感到天要塌下來,心裡惶恐得像被掏空似的。

  在同學們面前我一下子從革幹子弟變成了狗崽子。我的周圍到處是輕蔑和鄙夷的目光,連從前的「跟屁蟲」也疏遠我。在操場上,我不時被冷不丁不知由哪兒飛來的籃球砸中腦袋,隨之是一陣開心的哈哈大笑。我書包裡的鉛筆、鋼筆常常不翼而飛,椅子上突然冒出的圖釘紮進我的屁股。班裡開批判會時那一聲聲義憤填膺的批判讓我心驚膽寒。每日惶恐不安,如坐針氈。校團委書記找到我,問我能否與父親劃清界限,我痛苦迷惘,不知所措。我真的不知父親犯了什麼錯,又怎麼與之劃清界限?

  終於熬到了畢業。此時有兩個去向:一是近郊;一是被稱為「南大荒」的盤錦。大部分同學選擇到近郊插隊。報名上盤錦的寥寥無幾。我早想離開這備受歧視的校園,躲得遠遠的,哪怕上北大荒,上邊境線與蘇修作戰我都認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