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堿草 > |
| 二十一 |
|
|
我說:「大嫂,我們搭一段路好嗎。」 「不行,哪有你這樣的?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想搭車?快下去!」那婦女沖著車老闆喊道,「快停車,把這倆人攆下去。」 「籲——」車老闆摟住車閘,迫使馬車停下來。他回頭吼道:「下去!」 方怡玫拽了下我,自己先下了車。我卻沒動,心說我就不下,看能咋地? 車老闆見我還在車上,突然掄起鞭子啪地向我抽來。我一低頭,鞭梢抽在我的帽子上,沒等我反應過來,那婦女一腳將我踹下車。車老闆就勢揚鞭催馬,那車卷起一股塵土向前奔去。 我氣得嘴唇打顫,要追那輛馬車,方怡玫一把拽住我說:「算了吧。」 我怒氣難消,手指前方憤恨地罵了一句:「臭老土!」 「老土」是我下鄉後才聽說的。老知青管當地老農直呼「老土」。在知青眼裡,老農穿得土,說話也土,行為舉止處處顯露出土氣。 方怡玫氣得胸脯起伏著,不覺冒出了北京方言:「這老農真特,真格色,以後見這號人甭搭理。」 天色見黑時,我們才疲憊地走到青年點。 分手時,她主動向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她的手。這只手纖細溫熱,極富彈性。頭一次跟女青年握手,我渾身像過電一般麻酥酥的。以後回想起來,心裡仍熱乎乎,甜絲絲。 青年點異常冷清,伙食人員都沒回來。還是母親想得周到,給我烙了幾張餅,不然這兩天我真要餓肚子。 方怡玫的住處與我相隔一趟房。整個青年點就我們倆,我感到寂寞時,就不自覺地溜達到她那兒,她便熱情地拿出糖塊、餅乾招待我。 她的房間不大卻很整潔,她住在炕梢。牆上糊著過期的《盤錦日報》,房梁上殘留著大字報的墨蹟清晰可見。她的被褥疊得方方正正。 她說話的北京味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問她:「聽你的口音,你一定在北京住過很長時間。」 她告訴我,她家原先在北京,她的父母都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她父親抗戰時,在賀龍手下當營長,解放後,在北京一個軍工研究所當副所長。她的小學就是在北京念的。剛要升初中時,她父親被調到瀋陽的一個科研所當所長,她的家也搬到了瀋陽。剛上高中不久,「文革」就開始了,六八年秋天,她隨著上山下鄉的浪潮來到了盤錦。 我靜靜地聽著她的講述。我不敢問,怕引起她內心的傷痛。父親的問題已讓她在青年點裡備受冷落和歧視。這次她提前回青年點,也許是不願與那些鄙視她的人坐同一趟車吧。 她孤獨地被排斥在群體之外。眼下與我這個不諳世故心地單純的新知青在一起,或許能釋放孤苦的壓抑,尋到暫時的心理放鬆。 她在火車上與我不期而遇,難道是一種巧合?或是上蒼有意的安排。我們的家境和遭遇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我父親的現狀只有同學知道,尚未在青年點擴散開來。 她專注地瞅著我像要看透我的內心世界。長時間被一個漂亮女青年這樣注視,我還是頭一次。我不自然地將視線遊移到牆上,心裡卻突突跳個不停。 她關切地問:「你家裡人都好嗎?」 我說:「這次回家只見到我媽,她身體不好,比以前又消瘦了許多。」 她唉了一聲,又問:「那你父親——」 我的心忽然揪了一下,不安地瞥了她一眼。我該怎麼說呢?點裡的老知青曾關切地問過我的家庭,我始終沒有透露父親的現狀。此時面對她的詢問,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料想她不會向外傳播,可還是不願說出實情。 我猶豫地支吾著:「父親他不在家,他……誰知道他現在啥樣?」 「你父親怎麼啦?」她驚詫地瞅著我,「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我遲疑地望著她。 「你難道不相信我嗎?」她真誠地望著我,目光忽然變得憂鬱,「其實每個人都有內心的痛苦,也許我不該問。」 「不,」我忽然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什麼,我說,「我相信你。」 她真誠的目光打消了我的疑慮。我終於坦誠地對她說:「父親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押著,春節也不讓回家。」 「啊!」她驚詫地半張著嘴,深深地凝視著我。片刻,她語調變得異常沉重:「我父親不僅是頑固不化的走資派,也被打成了反革命。」她的眼裡盈滿了淚水,「父親被關進監獄,那些造反派春節期間抄了我的家。我實在受不了了,這才提前回點的。」 「那你母親呢?」我急切地問。 她語調愈發悲切:「造反派讓我母親揭發父親的問題。母親說,不知道父親犯了什麼罪。造反派說我母親不老實,揪住頭髮打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他們還到處貼大字報,污蔑我母親包庇反革命。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我父親、母親這樣狠毒。母親本來心臟不好,這麼折騰下去,我真擔心她挺不住哇……」 方怡玫嗚咽著,她臉色蒼白,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 望著悲淒哀痛的方怡玫,我忽然聯想到自己的父母,心似被鋼針紮得刺痛難忍。我們像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彼此淚眼相對,默默無語,獨自舔著心上那無法彌合的創傷。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