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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胡立仁悄聲對身旁的鄭義平說:「看見他那身皮沒?全都是知青送的。」

  鄭義平乜斜地捅了他一下,胡立仁舌頭一吐,這才閉上嘴。

  我好奇地瞅著黃樹山。這是個極有特點的小個兒。臉蠟黃,一雙鼠眼滴溜溜亂轉。稀稀拉拉的鬍子在唇上支棱著。他說話時總要舔舔那薄嘴唇,像有飯粒粘在上面。

  他聲音發尖,就像是公雞被踩著脖子。他挺著乾癟胸脯,小眼睛掃視了一圈,故意清了清嗓子,說道:「同志們,一年一度的插秧大會戰開始了。營裡叫母(我)到二連,母這回就和大家在一起並肩戰鬥。插秧大會戰老知青都經歷過,新知青可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這可是關係到全年收成的關鍵一仗。母們就是要吃大苦,耐大勞,出大力,流大汗,寧可掉幾斤肉,脫幾層皮,母們要『大幹紅五月,不插六月秧』。從明天起,全連有一頭算一頭都得參加大會戰,一律不許請假。一個蛤蟆四兩力,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就是頭拱地也要完成任務。」這個黃樹山小嘴巴巴的,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真是當隊長的料。不像原來的隊長黃樹川,少言寡語直來直去,就知道幹活。

  黃樹山深深地吸了口煙,說:「大夥兒都清楚,這活成是累了,可再累也得堅持。沒有苦,哪來的甜呢?你們說,母說得中不?」

  「中——」人群裡響起了應和聲。

  黃樹山的眼睛掃了一圈說:「母就說到這兒,下面由連長和指導員講話。」

  達子講話向來乾脆。他說:「咱們都是年輕人,有熱情,有幹勁兒,插秧大會戰不能落在別連後頭。我不多說了,下面請指導員講話。」

  崔紅英手拿著小筆記本,亮開她那脆嗓道:「以上,隊長和連長對插秧大會戰的重要性已講得很清楚。我想,大家都知道應該怎樣做。我們連是有著光榮傳統的,是一支敢打、善打硬仗的集體。每次大會戰,在全營都是第一個完成的。我相信,今年的大會戰,相信我們二連也會走在全營的前列。插秧大會戰是艱苦的,但越是艱苦,就越能鍛煉我們的革命意志。我們知識青年就是要在廣闊天地裡經風雨、見世面。我們要用青春的汗水澆灌這片土地,用豐碩的成果,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譜新篇、立新功。」

  崔紅英慷慨激昂地揮動手中的筆記本說:「誰英雄誰好漢,插秧大會戰比比看。好了,我就說到這兒。」

  大夥兒熙熙攘攘地擁出伙房,我默默地跟大夥兒拉開了距離。我慢騰騰地回到宿舍。此時,田達利正和邱玉明嘮嗑。杜金彪不知又上哪兒去了。石鐘瑋用搓衣板搓著線衣,盆邊溢滿肥皂泡沫。男青年像他那樣自己洗衣服的真不多。

  我厭煩他們,轉身來到了隔壁,胡立仁正跟鄭義平、謝元庭閑侃。

  他學著黃樹山的腔調,說著當地的土話:「嗯哪,這次插秧大會戰成是重要了,俺老土沒文化,你們別笑話,你們說,母說的中不?」

  鄭義平哈哈大笑:「城市重要農村就不重要啦?你說得不中還嗯哪啥。」

  我問:「那『成是』啥意思?」

  胡立仁說:「這是當地方言,『成是』的意思就是非常、特別。」

  「噢。」我點點頭。

  胡立仁瞥了一眼鄭義平:「下鄉都好幾年了,連『成是』啥意思都不知道,還說什麼城市、農村的,也不怕人笑話。看來你真得向貧下中農好好學習。連他們的話都聽不懂,怎麼接受再教育?」

  鄭義平說:「你別光耍嘴皮子,這回你是插秧還是挑苗?」

  胡立仁說:「插秧得彎大腰,再說那是女人幹的活。挑苗嘛,又太累。」

  達子推門進來說:「白劍峰、謝元庭,你倆是新知青,看看是想插秧還是挑苗?」

  「邱玉明、田達利他倆幹啥?」謝元庭問。

  達子說:「我剛才問過了,他們說插秧。」

  謝元庭說:「那我也插秧。」

  「行,我找個老知青,讓她帶帶你。」達子又回頭看看我,「你呢?」

  我也聽說插秧彎大腰,心裡合計,一個大小夥子像個女的彎腰在田裡插秧,自己感覺也不得勁兒。挑苗雖然累,但那是男人幹的活。

  我說:「我挑苗吧。」

  達子眼睛一亮,說:「行啊,小夥子,挑苗可累呀,你能挺得住?」

  「能!」我斬釘截鐵地說。

  胡立仁跟達子磨了半天,達子終於答應他去苗床裡搶苗,這算是俏活了。

  插秧大會戰開始了。

  溝裡的葦子躥到半人高,密密匝匝,青翠欲滴。溝沿兒和田埂長滿了綠瑩瑩的小草。蘇醒的青蛙呱呱叫著躍入水中,兩腳登水展示標準的泳姿。

  我穿著厚重的農田靴,挑起滿土籃的秧苗,小心地走在狹窄的田埂上。那秧苗粘著厚厚的泥土,將肩上的小扁擔壓成了弓形,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肩頭仿佛壓著兩座山,累得我喘不過氣來。

  剛走了一會兒,就覺肩頭被扁擔壓得火辣辣的疼。不敢停下來,咬緊嘴唇吃力地向前走著。那田埂又窄又滑,稍不小心就出溜到泥水裡。靴底被厚厚的泥土包裹著,如同套著兩個鉛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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