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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白劍峰,母讓你先走,你甭管別人。母還問方怡玫啥態度呢?」黃樹山說著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薄嘴唇。

  「那好,我先到外面等你。」我故意對方怡玫說。實際上怕黃樹山趁屋裡沒人,對方怡玫有什麼不軌行為。

  我走出屋,悄悄地湊近窗前,見黃樹山伸個脖子手比劃著,聽不清他嘟噥些什麼。方怡玫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低個頭,默不作聲。

  看樣子,黃樹山不敢在小隊部太放肆,我站了一會兒,見黃樹山始終沒靠近她,這才放心地回到宿舍。

  灰暗的伙房裡煙霧嫋嫋,辛辣的劣質煙味彌漫整個空間,全連的人都集中到這裡。我和方怡玫站在地當間,接受大夥兒的批判。 

  這回是黃樹山親自主持。他用手正了正軍帽,故意挺了挺胸,尖著嗓子喊著:「今天,母們全連在這裡召開一個批判會。批判啥呢?對方怡玫和白劍峰擅自回沈的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進行批判。方怡玫的父親抗拒無產階級專政,自絕於人民。可方怡玫呢?不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白劍峰竟偷著跑去看方怡玫的母親,同方怡玫站在一個立場,串通一氣,倆人穿一條褲腿還嫌肥。他們狼狽為奸,竟敢和無產階級專政對抗,其結果必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母們貧下中農、革命的知識青年,決不能心慈手軟,要揭露他們的醜惡靈魂,把他們批得比臭狗屎還臭,才能鞏固母們的紅色政權,你們說,母說的中不中?」

  「中。」人群裡發出參差不齊的應和聲。

  我低頭聽著黃樹山這一套開場白,心裡很不舒服。他平時滿嘴髒話,今天卻不時冒出一些時髦的語言,都是從哪兒學來的?就因為我沒寫檢查,才惹怒了他,拉我在這兒陪方怡玫挨批判。

  崔紅英帶頭發言。她的語言比起黃樹山更具有煽動性。她上綱上線,分析方怡玫的思想根源,分析當前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要全連同志提高警惕,擦亮眼睛,站穩無產階級立場,同「封、資、修」作堅決的鬥爭。

  我低頭站在地上,覺得似有無數稻尖麥芒紮得我臉紅心慌,恨不能有個地縫立刻鑽進去。

  緊接著大夥兒你三言他五語地紛紛發言。那犀利刺耳的語言,如狂風暴雨般向我們襲來。有質問,有怒斥。我真不明白,這些人咋把當年紅衛兵揪鬥走資派的勁頭用到我們身上來了。方怡玫做了什麼壞事,非得批倒批臭?我不過是看看方母,怎麼就變成了與階級敵人同流合污,成了人民的對立面?我感到委屈,感到冤枉。我想分辯,卻不敢張口。

  我偷看了一眼方怡玫,她臉色煞白,目光畏怯地盯著地面,額頭已滲出汗珠。我發覺她的腿開始打戰,身體已經要支持不住了。

  批判會持續了約兩個小時才結束。這兩個小時對我來說仿佛過了一年,那種心靈的煎熬真是無法言表。人們陸續散去,黃樹山仍不甘心,對我倆硬邦邦甩了一句:「你們回去寫檢查,認識不深刻,大夥兒還要開會幫助你們。」然後,他一甩胳膊走了。

  伙房只剩下我們倆,孤零零像被人遺棄的孤兒。方怡玫仍怔怔地站在那兒,我輕輕地推了她一下說:「走吧,會結束了。」

  她這才回過神,痛苦地望著我,相對無語。我將方怡玫送回她的宿舍,她一頭紮到炕上失聲痛哭,身體不停地抽搐。我發覺不對勁兒,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熱得發燙。「哎呀,你怎麼啦?」我急得叫起來。

  方怡玫眼睛閉著,嘴裡嘟噥著,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看樣子,高燒得很厲害。

  我急忙沖出屋,跑向衛生所。可衛生所的門卻鎖著,不知衛生員到哪兒去了。

  情況緊急,我來不及多想,跑到連裡的馬號,黃樹田正在喂馬。我氣喘吁吁地說,方怡玫正發高燒,求他用馬車把方怡玫送到醫院。

  「咋整的?」黃樹田問。

  「黃隊長開批判會,給鬥的唄。」我說。

  「他咋能這樣?走!」黃樹田說著套好馬車,隨我來到方怡玫的住處。

  方怡玫仍神志不清,我將她抱上馬車,拽一床被子,給她蓋上。

  黃樹田大鞭子一甩,馬車疾駛起來。道路坑坑窪窪,顛得馬車左右搖擺。我守在方怡玫身旁,生怕顛簸時碰傷。

  終於到了農場衛生院。我和黃樹田把方怡玫抬進了簡陋的病房,值班醫生馬上為她輸液。

  值班醫生問我們:「哪個營的?醫療費怎麼結算?」

  黃樹田甕聲甕氣地說:「十營的,你先記上帳,過後讓會計跟你們一起算。」

  醫生便不再說什麼。反正是公費醫療,由營裡跟醫院結帳。

  醫生拿著量完的體溫計看了看說:「都燒到四十度了,你們怎麼才來?要再晚送來,燒出肺炎就麻煩了。」

  我聽了一驚,疾呼:「大夫,你可要救救她呀。」

  醫生說:「放心吧,我們會盡力而為的。但是,今晚得有個人留著看護。」

  我說:「我留在這兒。」隨即對黃樹田說:「讓你受累了,你回去休息吧。」

  「回去啥?這麼晚了,俺就在這兒呆一宿吧。」

  「明兒早上,黃隊長要是出車,找不到你可咋辦?」我望著他,怕他為我們受牽連。

  「沒事兒,黃樹山跟俺是叔伯兄弟,他不會說啥的。」黃樹田眨著那雙雌雄眼瞅著我。平時,我看他的臉,總覺得不舒服,今天卻覺得不那麼醜陋。

  我坐在板凳上,眼睛望著電鍍金屬架上掛著的輸液瓶。一根黃色的膠皮管垂下來,藥水在中間的玻璃管中以屋簷冰柱融化時的速度,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又一滴……

  膠皮管連著方怡玫的手臂,她的手臂擱在床邊上,五指無力地半張著,那麼纖弱、蒼白。方怡玫閉著眼睛,額頭上蓋著一塊用涼水浸過的毛巾。黃樹田坐在一邊,默不作聲,眼睛一直盯著輸液瓶。

  這一夜,換了三瓶,我和黃樹田誰也沒吱聲,就這樣靜靜守在病床前,坐了一夜。

  清晨,方怡玫蘇醒過來,臉上開始有了一些紅潤。她睜眼看看我,又看看黃樹田,說:「我咋在這兒躺著?」

  我說:「昨晚你發燒了,多虧黃大哥連夜用車拉到這兒,要不就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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