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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我默默地拉上窗簾,坐在藍白條紋的長椅上,看著厚重的深藍色布窗簾將房間陷入昏暗之中。我的手不自覺地放在小腹上,小腹平整,只有我知道它裡面的傷口,知道它失去了什麼。

  紐遙歎息著從窗簾後走了出來,白衣紅裙,站在深藍之前,對比鮮明。

  我迎上去撫摸她的胳膊:「你可做了天使?」

  紐遙苦笑,欲淚的表情,卻沒有液體湧動。白色的上衣將她的臉襯托得那麼純淨,仿佛壁畫上乾淨可愛的天使,只需要再有兩根羽翼,她便可以在天空中飛翔。她卻讓我看她的裙子。紅色,罪惡得像手術臺上那攤醜陋的血。

  她短促地吐出一聲歎息,說:「我們做不了天使的。我們都有過謀殺。」

  我激動起來:「不是謀殺,我們只是捨棄一些包袱,無法背負的包袱。」

  就像曾經貿然入住進我的子宮的那個它,我不愛它,我不需要它,甚至憎恨它,所以我要捨棄,像捨棄破舊的布娃娃,像捨棄一件過時的衣服,像將過季的被褥收進櫃子,像吃魚時不得不吐出的魚刺……

  紐遙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像停電的冬夜怎麼暖都暖不熱的床。我跟著她,向窗外走,窗外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世界--無數的小孩,有的是一團小小的細胞,仿佛不潔的公廁地面上慢慢蠕動的蛆蟲;有的略具形態,甚至有了眼珠,仿佛一團紅肉上點上兩粒烏梅,呆滯著,血腥味撲鼻而來;有的已基本成人形,像是工廠流水線上的次品,總有些部位發育不全,滿面血污,肚臍上還拖著像尾巴一樣的臍帶……他們都在啼哭,細胞蠕動出一攤水血相混的漬跡,基本成人形的則躺在地上,用不全的手或腳亂踢,頓足,或是像桌球臺上滾動的桌球般滴溜溜地滾動。

  啊,他們。

  我渾身發冷,只希望快快回到窗後,回到金色的陽光下面。

  我拉紐遙,她卻仔細地看著他們,表情關切:「喬米,你說,這裡面,哪個是我的孩子?」

  「你瘋了!」我尖叫出來,眼睛卻忍不住也瞟下去,那裡面,哪個是我的孩子?

  這些孩子,不能出生,亦不可能轉世,只能成為奈何橋下弱小的鬼魂,除了哇哇淒慘啼哭,沒有別的計策。

  可是,這樣的他們,甚至已滿腔仇恨,表情怨毒。

  血腥氣越來越濃,浸入了我每個毛孔。我的聲音發顫,死死地揪著紐遙:「求求你,我們走吧。它們讓我想嘔吐。」

  紐遙看著我,表情忽然猙獰起來,將我拉著她的手甩脫:「喬米,你怎麼這麼沒有感情?」

  「我恨它們,如果不是它們,你也不會死,我也不會失掉和其。」我尖叫,「當初你墮掉它的時候,你甚至沒有猶豫,如果不出意外,你會忘記你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孩子,你甚至會對你將來的孩子開玩笑,告訴他,他曾經有個哥哥或姐姐,只是在不該來的時候到來,所以不能要。紐遙,它們與愛情是一個道理,只是我們在不應當的時間碰上了不應當的人,除了放棄,別無他法。就算是我們謀殺,也是情非所願。更何況,這樣的罪,應該男人與我們共同承擔,你為什麼要將它一併攬到自己的肩上?」

  紐遙生前從來不與我爭吵,她的性情溫婉,極少動怒,但此刻,她的表情像是一條蘇醒的蛇,臉部迅速扭曲,眼裡仿佛要噴出火來。我駭得後退,她伸手忽然抓住我,扭頭看,才發現我們站在橋上,橋下便是那些「哇哇」的冤靈,我們的孩子。來不及向她道歉,她卻悽楚一笑:「喬米,因我為原罪而死,所以雖有罪孽,卻不會墮入地獄,而你,任我如何點撥,都不肯清醒,不肯自救,將來,你與這些你看來想嘔吐的嬰靈們,也無分別,同居一處。」

  同居一處?我向下看,那些空洞的眼珠,仇恨地看著我,直盯得我遍體透涼。

  「紐遙救我。」我低呼。

  紐遙卻將拉著我的手放開,並用力向外推去。

  我尖叫著,從高空墜下,失去重心,失去安全,眼看要與血污的細胞及半成人的怪物們同處……

  被電話鈴吵醒,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居然做了這樣一場噩夢。

  「喬米,出什麼事了?」盧小雅的聲音。

  「是你。」我驚魂未定,因受到驚嚇,一時間忘記了與盧小雅之間的罅隙。

  「我在曬太陽,聽你房間傳出尖叫。」

  「小雅,你真幸福。」我歎息,抹掉腦門兒的汗水,點煙,定魂。

  「為什麼?」仿佛可以看到電話那端她細眉輕挑。

  「你生下了錯錯,沒有將她在是胚胎時期,謀殺掉。」是的,她生下了錯錯,她不需要救贖,不需要與那些血肉模糊的嬰靈們同處。

  盧小雅半天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她歎氣:「喬米,你一定沒有看我的書。寄給你都已經那麼久。」

  她與我都不提衛真那件事,她掩飾,我也裝糊塗。

  放下電話,拿出那疊書稿,開篇第一節卻是路易絲·拉貝的詩--

  「在嚴寒中,我感到酷熱難耐,

  生活對我太溫柔,又猙獰可怕。

  煩惱與快樂交織在一起,

  我笑啊笑,突然間淚如雨下。」

  矯情的女人!我冷笑。一直都感覺瘋子才寫詩,而讀詩又能感動得眼淚嘩嘩流的人一定是白癡,盧小雅堅強如水泥的腦子會在某一刹那像融化掉的霜淇淋,這對我,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想講的是我的懺悔。為我女兒的懺悔。原來以為將她的名字喚做『錯錯』,便可以錯錯得對,將一切的錯誤圓場,像肥皂劇的結局,皆大歡喜。但是,隨著她年紀的增長,我漸漸明白,錯誤永遠是錯誤。愛錯了一個人,可以放手,錯生了一個生命,卻從此背負上了心靈與生活的重負,無法翻身,無法救贖。」

  盧小雅瘋了。看到這段話時,我第一反應便是如此。這樣的書不管內容如何,都會將讀者向自傳上導向。也許書會因此狂銷,但她置錯錯於何地?錯錯慢慢長大,慢慢成人,她會看母親所有的作品。

  有什麼比對一個孩子說「你是我最大的錯誤,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生下你」,更加殘酷,更加痛苦?

  而且,生下她,為她奔波生計,為她容華老去,怎麼會也是重負,也是錯誤,一樣的無法翻身,無法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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