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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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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一年四季裡,我最最喜歡的,還是秋天,還是秋天裡的動。當然,我在動時,會覺得這世界有一個地方是不動的。比如我坐在拉著稻草的馬車上,馬車在塵土飛揚的村路上飛奔,我身邊的畫面在不斷變化,我在變幻的畫面中微微閉上眼睛,眼裡的某個角落,就會出現一個不動的背影——我的父親。在我十一歲時就去世了的父親,常常在秋天的馬車上跟我相遇。然而,近些年來,在秋天的馬車上,我再也遇不到父親了,當車輪吱吱喔喔壓向路面,我仿佛聽到一個個女人被咯吱了腋窩在仰天大笑;當稻草窸窸嗽嗽響在耳邊,我仿佛看見一個個女人被我扔在草堆裡翻不過身來,那裸露的後背閃爍著肉粉色的光芒。 我知道,我在秋天裡的感想有些下流,有些不可告人,可是我三十歲了還沒有媳婦,想想女人,實在算不得什麼,也是因為我的婚姻一直不動,女人才在我的心裡邊胡亂翻動,這不是真理,這是樸素的道理,就是那種缺什麼想什麼的道理。然而,我想告訴你的是,在我回家趕車的許多個秋天裡,確實就有一些女人坐在我的馬車上,不厭其煩地挑逗我,讓我把她們當成螳螂咯吱她們,讓我把她們一高又一高往草堆裡扔。 那個秋天,留在我心中的景象就是這樣,因為大多身強力壯的男人不在家,我,申吉寬,一個懶漢,一個在別人看來連媳婦都找不到的懶漢,居然一下子變成了女人們的搶手貨。我的二嫂,厚運成家的,鞠廣大家的,她們爭著雇我的馬車。三黃叔也有馬車,三黃叔年歲雖大,卻相當勤快,絕不像我趕車只管趕車,橫草不拿豎草不揀,可是女人們都願意找我。我的四嫂因為不願離開老人的房子,對我有氣,跟二嫂說:「放了三黃叔勤快人不找找懶老五,不是發賤!」二嫂回敬她的話可是讓我爽快極了,二嫂說:「俺就是賤,愛聞小夥子身上那股味兒,你管得著!」 二嫂這話當然沒讓四嫂聽到,二嫂生性懦弱,有氣就往自己肚裡鼓。可是這樣的女人往往能做出讓你意外的舉動,比如她敢於把這句話告訴我,她還在告訴我這句話時,用一把稻草在後邊戳我的腋窩,直癢得我忍不住,轉身捉螳螂似的把她猛地放倒在馬車上。 我跟許妹娜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開始的。咯吱我腋窩的,挑逗我的,本是二嫂,這時節卻走來了許妹娜。實際上,她那時剛從城裡回來,還沒露面,是二嫂提起她的。我的二嫂,大概在被我咯吱時,想起了某些跟男女有關的事,她笑夠了,從稻草上爬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說:「許妹娜回來了,你知道嗎?」 在歇馬山莊,人們叫所有女子都叫小什麼,比如小翠,小美,小麗,惟有許妹娜例外,原因似乎很簡單,她三歲才從外面搬過來,她的爹媽這麼叫她,人們只好跟著叫。 在歇馬山莊,人們最關心的只有兩家,蓋了倒置房的吉成大哥家,開了小賣店的黑牡丹家。女人們在大街上講話,要不是說倒置房昨天又拉回什麼新東西,就一定是黑牡丹的小賣店又進了哪一個男人。黑牡丹招惹男人,她因此名聲不好,四年前就進了城,可是關於她的話題一直持續著,仿佛只有她,才可以和倒置房裡新添的東西抗衡。其實也不是,歇馬山莊可說的東西畢竟太少了,除了這兩家,別人家,我的家,還有許妹娜家,都不值一提,如果說我們申家,還出了我的四哥,跟他舅哥沾光在蓋樓的工地上當了工長,還偶爾被人們嚼嚼舌頭,許妹娜,那個巴拉眼許冒生的女兒真是沒有多少人會提起她。關鍵是,她的爹媽,屬灶坑裡頭生的潮蟲,窩在屋子裡從不往人群裡湊,而他們的女兒,走在大街上見人從不說話。 見我沒有反映,二嫂接著說:「人家進城兩個月就被一個小老闆看中,就不讓在飯店端盤子,叫回家來準備嫁妝。」 被一個小老闆看中,這個資訊在我聽來司空見慣,倒不是說歇馬山莊出去打工的女孩都有這個命,實際上這樣的女孩少之又少,厚運成的女兒在城裡飯店端盤子,就嫁了一個和自己一樣端盤子的鄉下人,最後的結果是兩個人雙雙回到鄉下去。可是她們寧願這麼走一圈再回到鄉下,也不願最初就留在鄉下,畢竟,鄉下的小夥子也都在外邊。在我一個人打光棍的這些年,村裡的女孩一個個都被人娶走了,至於她們是被小老闆娶走了還是被端盤子的娶走,在我都是一樣的,反正不是被我娶走。然而,二嫂的憂傷感染了我,二嫂剛才還泥鰍一樣扭來扭去樂得不行,這一會兒,就沉著臉一動不動直歎氣,還一邊歎氣一邊說:「這年頭,沒一個黃花姑娘不想進城,可都進了城咱吉寬怎麼辦?要是俺,就專找那種守家過日子的,兩人守著,多好。」 二嫂的話,不過是為了安慰我,或者,是因為想二哥,希望我能變成二哥,守在她的身邊。因為我知道,二嫂是那種離不開男人的女人,就像有的母雞一刻也離不開公雞。但是,我確實因此而傷感了。我的傷感跟許妹娜無關,只是山莊又一個女孩的嫁走,喚醒了我對自己的可憐。一條蟲子不吃葉子也可能在享受生活,在發呆,望天,看風起雲湧,可是它不能總是看別人風起雲湧,看多了,心裡會受到煎熬。要知道,我每一次咯吱完二嫂,看二嫂肉粉色的身子泥鰍一樣扭來扭去,都恨不能撲到她的身上幹點什麼。可是,她是我的嫂子,我只有毅然扭頭,只有把她的樣子裝到腦子裡,留到晚上。 在二嫂跟我提起許妹娜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再也不跟女人們鬧了,任她們怎麼挑逗我。許妹娜跟我沒有關係,但是她向我提出了這樣一個事實:理睬我的,願意跟我鬧的,都是歇馬山莊有了主的女人,都是乳頭奶過孩子、被男人們摸過了的女人。說心裡話,我春心萌動時,喜歡的就是乳頭奶過孩子的女人,是乳頭奶過孩子的女人讓我由一個男孩兒變成男人。我永遠忘不了坐在黑牡丹小店門口,看她顫微微的乳頭向男人們厥著時的樣子,身體裡那個小哥們噌一下就站了起來。因此多年來,在村裡人把我當成無人問津的懶漢時,我心底裡充滿了驕傲,因為那些青蘿蔔一樣的黃毛閨女從沒讓我動過心思,我的小哥們從沒因為她們而站立。可是,當二嫂的提醒讓我漸漸想起,十多年來,歇馬山莊沒主的女子,在大街上遇到,不管哪一個都從沒正眼看過我,我一下子受不了了。關鍵是,有一天,在給厚運成家拉草時,真的遇到了許妹娜。 當時,馬車上坐了好多上街趕集的女人——只要有馬車上鎮,她們就一定要跟著,不管是我,還是三黃叔。鞠廣大家的是我的長輩,我叫她大嬸,可是她居然和二嫂一樣,不光嘴不老實說些粗話,手也不老實,不是捏一下我的後背就是用指甲剜一下我的大腿,她們正鬧著,好像有人扔了無聲炸彈,一車的人突然老實了,這時,只聽鞠廣大家的說:「看哎,人家多牛,辦嫁妝,嫁給小老闆了!」 許妹娜,要是女人們不以這種方式提醒,我真的不知道她就是許妹娜。脫了學生裝的她,穿著一套蔥背兒綠牛仔服,上衣垂在腰間,每一邁步都要左右晃動。晃動的本是屁股,可是看上去卻覺得是她的衣服,就像雲飄在半空。那雲間,有一抹黑色的瀑布。我不認識這衣服,卻認得這一抹黑色的瀑布,認得這螞蟻一樣的腰身,實際上,在女人們還在驚愣地看著被一個小老闆看中的鄉下女孩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時候,我已經徹底想起了還是學生的許妹娜了:長著細細的螞蟻腰,大屁股,走路目不邪視耳不旁聞,即使被石子絆了一下,也絕不低頭看看腳下。 我想起了學生時的許妹娜,便激起了一個山莊男人意想不到的屈辱,她們從不曾正眼看過我!她們牛哄哄的樣子,好像她們的父母不是莊稼人!好像即使她們的父母是莊稼人,她們也絕不可能是莊稼人!我和我的小哥們可以看不上她們,她們怎麼可以看不上我!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沉默,使女人們一下子沒了開心的目標,還是許妹娜奔著的前景,讓擁有歇馬山莊這樣背景的女人再也沒了耍鬧的心情,反正,當馬車攆上步行的許妹娜,我那一向老實溫和的二嫂突然跳下車,一個攔路搶劫的無賴似的,扯住許妹娜的胳膊就往車上推,嘴裡嘟嚷著:「別那麼牛,誰沒打十八二十三過過,不就一個小老闆嗎,快上車給俺講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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