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吉寬的馬車 > |
| 三 |
|
|
可以想像許妹娜是如何執拗著不肯上車,可以想像許妹娜即使上車,也如何堅持不講她的小老闆,可是,你就是不能想像,當她被生拖硬拽弄到車上,女人們竟把慣于伸向我的手伸向了她。 事情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我的二嫂把許妹娜拽到車旁,鞠廣大家的和厚運成家的立即抓犯人似的,一人一條胳膊扭住許妹娜往車上拽。我沒有轉頭,無法確定到底是誰帶的頭,是誰膽敢把她們髒兮兮的手伸到一個黃花女子乾淨淨的身子裡。我猜想,她們朝一個黃花女子下手的念頭,一定因為往車上拽時,拽脫了許妹娜的衣服,使她露出了她的胸脯,使她們一個季節以來因為想念男人而生出的邪火一遭暴發出來,誰知道呢。反正,當車遇到一個坎,怕顛壞車上的人不小心回頭,我看見了摁在許妹娜胸脯上的三雙大手,看見了許妹娜在掙扎中羞嗒嗒的目光。 最初的一瞬,當許妹娜四仰八叉的鏡頭映入眼簾,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好像有一種隱隱的快感,那種一群螳螂把一隻蟬吞掉,報復了什麼的快感。我相信,那一時刻,女人們也一定和我一樣。因為她們大呼小叫的,喊叫的聲音就像慶祝某種勝利。她們,還有我,究竟報復了什麼?取得了什麼勝利?是報復了許妹娜不該在鄉下牛哄哄,還是比小老闆領先一步佔領了許妹娜的高地,還是別的一些什麼?不知道。 但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捉弄一個無辜的黃花閨女,絕不是我的二嫂們的本意。而高興她們捉弄,也絕不是我的本意。沒一會兒,二嫂們就住了手,二嫂們住了手,空氣一下子凝住,很長時間沒人說話,好像剛才的一幕不堪回首,好像它的到來完全不可抗拒,大家不約而同被這不可抗拒的事情驚呆了。 我們誰也說不清,在我們的潛意識裡,到底儲藏了一些什麼樣的東西,讓那個金燦燦的秋天,在那個稻香飛揚的馬車上撕破了一個角。 奇怪的是,把金燦燦的秋天撕開了,放進去一些亂起八糟的手,許妹娜卻並沒惱火。我以為,她要麼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破口大駡,要麼什麼也不說,毅然跳下車。可是她沒有。她哭是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可當女人們哄她說「是稀罕你才跟你鬧著玩」時,她抹把眼淚又笑了,且根本沒有跳下馬車的意思。 許妹娜沒有下車,她和我的二嫂們一同坐在稻香飛揚的馬車上。這是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場景,當時的氣氛簡直就是凝固的,而這看上去凝固的氣氛,其實給每個人都提供了發散心思的機會,就像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二嫂們此時想了什麼,我無法知道,就像我無法知道她們剛才的快感來自哪裡一樣。但是,坦白地說,那凝固的一刻,我在想許妹娜的胸脯。二嫂們的手從她那裡抽出來,我的手卻在我的意念裡伸了進去。你想,我看見了許妹娜白花花的胸脯,我還看見許妹娜羞嗒嗒的眼神兒。然而,我想告訴你的是,把手伸進一個光鮮鮮的女孩子的胸脯裡,這感覺完全不同,這感覺不是咯吱二嫂時湧起的那種想幹點什麼的想法,也不僅僅是我的小哥們站了起來,而是覺得金燦燦的秋天在我的身體裡一下子炸開了,照得我通體透亮。 就像我不知二嫂們在想什麼,我也同樣不知道許妹娜在想什麼,可是,我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她在為車上有我而感到害羞,我是車上惟一的男人。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個鄉下女孩看見我會感到害羞,但發生了剛才的事便不一樣了。在歇馬鎮十字路口下車時,許妹娜躲閃的目光證實了這一點。 當然,真正能證實這一點的,還是隔了兩天之後的又一天。那一天還是上歇馬鎮送稻草,但不是給厚運成家,而是給成子媳婦。成子媳婦和三黃叔是親戚,三黃叔的馬病了,她不得不來找我。女人們知道成子媳婦格色不入群,誰也不跟她的車趕集。而成子媳婦生性孤傲,從不坐馬車,只是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邊。這無疑給我和許妹娜提供了機會,嚴格說來,是給我提供了機會。 在機會到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機會,不管許妹娜的胸脯如何讓我通體透亮,我對她都不敢有半點非份之想,這是明擺著的,她有小老闆!她比我小十歲!重要的是,我名聲不好,是個怪物、懶漢。能在看見她時停車,不過是出於禮貌——那天二嫂死氣白賴把她拉上車,她沒有下車,並坐到了小鎮,這是對我的禮貌,我得把這禮貌還給她。誰知,在三叉路口,當我把車停下來,她看了我一眼,二話沒說,輕靈靈就跳了上來。 遠看,許妹娜是那種細腰大屁股的螞蟻,可是她坐到你的身邊,就是一隻散發著稻香的蝴蝶了。因為她剛跳上車時,一股稻草的香氣撲鼻而來。後來我知道,許妹娜之所以跳上車,都因為她心中有一個小老闆,就像只有有錢人才敢戴十塊錢一條的項連一樣,許妹娜還不曾有錢,但她馬上就要嫁有錢的城裡人了,小老闆讓她有了底氣,讓她覺得坐一坐馬車矮不了面子。後來我知道,那一天,許妹娜對二嫂們拽她上車的捉弄沒有惱火,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關鍵在於,她馬上就要嫁到城裡了,她將永遠告別鄉下,告別馬車了,為了告別的體驗,即使有一點委屈,也實在不失為一種瀟灑。 許妹娜上了我的車,我能感到她的動作是多麼瀟灑,她的屁股幾乎是輕輕一嵌。我的馬車無論拉多少稻草都能拉人,這是我的設計,我讓車耳板往前伸出接近二尺,目的當然不是為她,而是為那些奶子奶過孩子,不再有嫁出去機會的女人們。許妹娜瀟灑,我也絲毫不能示弱,不能讓她看出我拉了一個黃花閨女就拘謹不安,我甚至揚了揚手上的鞭子,試圖甩出嘎嘎的聲響,攪動周圍的空氣。可是,這還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我的鞭子在空中抖了一抖突然就墜落下來,因為我的胳膊剛要抬起,一下子碰到許妹娜的肩膀,隨即,一股說不清的氣息從身外的什麼地方聚攏而來,控制了我,也控制了她,使我們倆無論是誰,都做不到真正瀟灑。 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跟一個黃花女子挨這麼近。她的臉漲得通紅,像被早霞映紅的露珠,顫盈盈的,散發著稚嫩誘人的氣息。她眼神羞嗒嗒的,和那天馬車上一樣。就這樣,不知不覺,三天前的情景又勾了回來,那情景是,我的手伸進她的胸脯。 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我自覺得我那握著鞭子的手有些僵硬,因為我感到正有一股電流流進我的血管,流到我的手上,使我不得不緊緊地摁住它。而這時我看到,許妹娜的手也有些僵硬,她攥著挎包包帶的手關節因為用力過猛有些發白,仿佛如果不那樣用力,不那樣緊緊攥住,就會有什麼東西從她的手上溜出來。 就這樣,我們在車耳板上僵硬而機械地坐到了小鎮,到許妹娜跳下車那會兒,我幾乎是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仿佛在慶倖掌控的結束。也確實,我高高地揚起了我的鞭子,空氣裡立即暴出了嗄嘎的聲響。可是,隨著這一聲鞭響,我發現,我身體裡的某個部位一下子空了,好像剛才被我控制在體內血管裡的血,隨這響亮的一鞭子,一咕腦抽了出去,我禁不住捂住發空的心口。對,是心口,跟你說,在鄉下懶遝遝混過的三十年裡,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心口。 許妹娜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定是奔著商店去了,她要辦嫁妝。也許,她並不是辦什麼嫁妝,因為她根本沒拿大一點的包,嫁了城裡人,誰還稀罕小鎮上土裡土氣的東西,她趕集,不過是為了招搖自己,展揚自己,向我這樣的土老冒宣佈,她是穀子地裡的高粱,雞群裡的鳳凰。我一邊朝小鎮街道漫無目的的望著,一邊這麼不著邊際的想著,可這麼一想,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抽出去的,曾讓我激動不安的血一下子又回來了,它一旦回來,回到我的體內,就不再是血,而是氣,是憤怒。我的心口頓時被一股憤怒之氣漲滿,又一次朝天空揚起了鞭子。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