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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四章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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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條蟲子決定去吃另一棵樹上葉子的時候,那些在另一棵樹上呆了大半年的人們在陸續返回。他們是鞠廣大父子,厚運成兄弟,還有許妹娜的父親許冒生,還有我的二哥三哥和四哥。他們吃了另一樹上的葉子,一個個卻面黃肌瘦,我的二哥,刀鞘臉皮包骨頭不說,肚皮差一點貼到後背,蒙上紙都可抱著哭上一場。這是可想而知的局面,在那個攪拌機隆隆作響,鋼筋林立水泥飛揚的工地,疲勞和饑餓無時不在消耗他們的體力,而與此同時,還要承受對家、對老婆孩子的思念,還有身體的饑餓。在他們陸續返回的日子裡,女人們往日動輒就聚在大街的身影一個個消失,除了零星上學的學生,甚至院子裡的雞鴨也沒了動靜。那情形,仿佛這些餓了大半年的蟲子再也忍不住,要將他們的老婆雞鴨統統消滅掉。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趕車離家,到河南岸的槐林裡,去聽土地在寒風中如何被一點點凍結,去看槐樹在寒風中如何搖晃著枯枝。土地在結凍時哢嚓哢嚓的,就像有什麼在斷裂,枯枝在飄落時嘩啦嘩啦的,就像有什麼在碎掉。不是我多麼喜歡這種聲音,而是我希望在這破壞性的聲音中,將自己身體裡的某些男人的東西破壞掉,一如那在結凍的大地,那被搖落的樹枝。在那樣的時候,我往往袒胸露懷,僵躺在我的馬車上,或者,匍匐在結冰的河面,把嘴唇貼在冰上,讓喉口裡哈出的氣迅速與冰匯合,之後感受身體被冷氣一股股灌入的痛快。然而,不管我怎樣想讓自己凍住,二嫂的身影,二嫂在二哥身下扭動的樣子,都像冰面上被風掃過的花紋似的,映入我的眼簾,讓我在冰面上一陣陣窒息。

  現在,映入我眼簾的不再是二嫂,而是許妹娜,這個替換讓我喜悅又憂傷。我喜悅,是我真的擁有過,她的身體就在我的懷抱裡,帶著滾燙的溫度,不像二嫂的身體那樣虛無;我憂傷,是這並不虛無的身體不能真正屬於我,她屬於另一個人,一個蹲過監獄的人。在那個寒冷的時光裡,我的心不但沒有被寒冷凍結,反而一陣麻酥酥的疼,仿佛落在大地上的樹針一齊紮向了我。

  因為下定決心離開歇馬山莊,前後街院子裡雞鴨咯咯呱呱吵起來時,我開始了我很少有過的串門。有人在院子裡走動,雞鴨才不停地吵叫,在他們饑餓的身體暫時填飽,攪得院子裡終於有了活氣兒的時候,我的串門並不顯得不合時宜。我第一個去的,毫無疑問是我的同學鞠福生家。我和鞠福生屬同齡,老天給我倆的東西卻完全不同,他腦袋聰明,人長得又好,要說我見到的人當中真有誰洋氣,那就是他了。他不但白淨,鬢角往下,還生著一臉絡腮鬍子,簡直就是一個愛迪生。可是這個看上去像個外國人的鞠福生卻連城裡人都沒做成,最終和我一樣,高考落榜回了歇馬山莊。與我不同的是,在我死心踏地趕著馬車在鄉道上轉的時候,他被木匠父親逼迫學了木匠,結果,他不但自己做了木匠,還娶了一個木匠的女兒。倒是那木匠女兒對他百般的好,沒有哪一年不是在父親的打罵下才跟媳婦離開,沒有哪一年不是在回家後跟媳婦家裡家外形影不離。我來看他,並不是想從他那裡獲得信心,比如,某一天,會有一個女子也和我形影不離,不是。在那樣的日子裡,我根本不敢這麼想。我來看他,不過是想年後進城時和他搭個伴兒。可是,偎在被垛上看電視的他見到我,一高從炕沿跳下來,揚著他那張不但不白淨,反顯得髒兮兮的臉跟我說:「憑什麼咱們不能對縫當老闆,吉寬你說憑什麼,明年,咱也對縫,咱再也不吃木花了。」

  我無法清楚地知道他在城裡經歷了什麼,但顯然許妹娜嫁了小老闆的事對他影響很大,是那種不必出力就可賺大錢的影響。說真的,在呂素娥指著大姐罵窩囊廢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依我這樣一個有腦瓜的懶人,搞對縫再合適不過。話語投機,胡亂地瞎泡一氣是可想而知的,沒有人肯放棄美美地過了一把老闆癮的機會。

  從鞠福生家出來,我又上了二哥家。一輩子隻相信出大力的二哥,不會贊成任何胡思亂想,我也根本不會向他露出一星半點。我來看他,純屬無事可做。老遠的,就看到二嫂頭上的花頭巾。我能想像,那被花頭巾包住的小臉兒,會像那天一樣紅,但同是臉紅,這紅和紅的質地卻不會一樣,那曾經的紅,沒有底色,生生的浮在表面,是瞬間的沖血,而眼下的紅,深沉而濃厚,來自某種深遠的地方,是經歷了持久的渲染和揮灑。可是迎我進門,在堂屋蒸汽雲霧一樣往外奔騰的屋簷下,我看到,二嫂的臉不但不紅,且是白生生的有些黃,上邊還淌著淚,我問這是怎麼啦,二嫂說:「俺和你二哥吵嘴了。」

  我想,一定是二嫂央求二哥不讓再出去,我走了,她不能讓二哥再走。可是我錯了,二嫂告訴我,她確實央求二哥了,但不是求他留在家,而是求他想想對縫的事,不能老出大力。就這一句對縫,把二哥惹火了,二哥不但罵罵咧咧好幾天不理她,還揚言叫老大英偉也去城裡當小工。

  二嫂顯然是後悔了,像上次一樣,她一遍遍絞著手裡的圍裙,她說:「俺也不是真那麼想,不過是說說罷了,可這個倔巴頭子,根本不容你還口。」

  我沒勸二嫂,不是我瞭解二哥的倔強,知道勸也沒用,而是我早就感到二嫂的變化,這一天遲早要到來,就像依我對二哥性格的把握,他遲早會讓英偉下學當小工一樣。

  和鞠福生不同,二哥沒有偎著被垛看電視,對於那些常年在外的民工,炕頭上偎著被垛看電視是他們最重要的盼望,一如他們對夜裡奮力揮灑的盼望。二哥戴著歇馬山莊沒人再戴的狗皮帽子,在豬圈裡往外出糞。對於二哥這樣滿眼都是活,認為只有出大力才是莊稼人應有本分的人,像我一樣的懶人是最不可思義的。不過二哥從不訓我,父親去世,大哥在外,他在家中扮演了父親的角色,對我的懶從不多說一句。然而,那天,二哥在豬圈裡看見我,卻突然冒出句:「怎麼?想出去?也想對縫?」

  我沒有回答二哥,我們之間不需要語言,就像有一些父子之間不需要語言一樣。但我能感到,當時,要是我說是,是要出去對縫,他會從豬圈裡跳出來攆著打我。因為在我就要離開他家的時候,他後邊跟了一句:「去問問你四哥,去當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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