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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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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有了邊界,我在想一個具體的女人。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我丟了魂兒似的,沒精打采吊兒郎當。為了排解對一個女人的思念,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趕車上鎮也不趕車上河套了,而是到黑牡丹的父親老程頭那裡打發時光。 老程頭,比我的母親大兩歲,七十七了。村裡人都知道,在他三十歲那年,他的女人扔下他們的女兒黑牡丹,跟一個鹽販子跑了。他一個人帶著黑牡丹過,終生未娶。不是我想從同病相連的命運中尋找尉籍,而是他空落落的家更適合我在那躺著坐著看書看電視。我覺得,我更像是他的兒子,他從來不急不躁,不會因為別人的改變而心動,他的女兒黑牡丹開小店掙了錢,進城時一定要帶他走,他卻堅決不走。他一個人擺弄著院子裡的菜園和院外的地,餘下的時間,就是放蠶養蠶。在他家門前,有一棵又粗又大的桑樹,一到春天,桑樹返綠,就把蠶卵放到樹葉上,到蠶作了繭,再把它們收回來,年年如此。因為他年歲已高,又沒人給他洗洗漿漿,他的屋子像個狗窩,充滿了蠶繭的臊味和汗泥混淆的臭味。一年中,除了我,沒有人願意到他家裡坐,因為在我看來,任何味道都比母親的歎息好受,要是大姐之類還要偶爾回家嘮叼,這臊味臭味就是心裡最想要的了,至少,它讓你覺得還有一些屬於光棍的空間。 老程頭很少跟我講他的女人,據說她是他從大東港海邊領回來的,她是一個戲班子裡的旦角,父母被小日本打死後,她流落街頭,被一個掌鞋的收養。她怎麼就變成了他的老婆他從來不說,村裡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母親倒是講過那女人的故事,說她一天要上河套洗三遍衣服,無論冬夏,頭上都戴一朵花,冬天裡沒有野花,就用棉花染上雞血戴在頭上,讓全村男人都不得安生。但她正派,從來不跟村裡的男人說話,她打扮,不過是上臺唱戲打扮慣了。可是有一天下來一個挑擔子的鹽販子,用鹽換各家的大米,那鹽販子走的第二天,這女人就不見了。一九五七年的一天,居然有人抬著棺材把那女人送了回來。那個鹽販子,曾經是她的戀人、老師,他扮一個鹽販子把她從鄉下找了回去,不久趕上反右被揪鬥,他的老師居然第一個站出來揭發她,使她在臨死之前,告訴人們她要回歇馬山莊。不知道這個故事裡埋藏了什麼樣的東西,老程頭跟我在一起,只重複說一句話:「螞蟻為什麼要上樹,不為什麼,就是為了活著。」我儘管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意,可我喜歡它,因為我常覺得我就是一個螞蟻,一個懶得只能在家門口爬來爬去的螞蟻。 有時,他這麼說,會讓我想起他的女兒黑牡丹,她有一句著名的話:「一條懶蟲只吃一棵樹上的葉子,吃光了不把自己瘦成肉乾。」她可是一條勤快的蟲子,吃過三棵樹,往家招過三個男人。第三個男人跟她 離婚之後,她又把小賣店賣掉去了城裡。她在村子的時候,小賣店裡最招男人,買一包煙一盒火柴的由頭,會讓男人在那裡呆上半天,因此在歇馬山莊她是女人們的天敵。她繼承了她母親的名聲,人們暗中也指望她繼承她母親的命運,常聽女人私下裡嘁嚓,說,沒准哪一天,就會有人抬著棺材把黑牡丹從城里弄回來。言外之意,是說她媽臨死還有男人要,她死了連要她的男人都沒有,只有送給她爹。我不喜歡樹上樹下爬來爬去的人,我嫌累,可是,那天,在想念許妹娜的時候想起她的話,想離開歇馬山莊這棵老樹的想法在一點點冒頭,關鍵是,我的壓在肚皮上的手已經感到我身體的消瘦。 我在消瘦,這是誰都能看出來的,我原來的寬臉瘦成了窄窄一條,我的眼窩在深深下陷,村長劉大頭大街上看到我居然說:「你怎麼像抽了大煙。」氣得我恨不能上前給他一拳。他從來不屑和我說話,我也從來不想正經看他一眼。他,還有三嬸家的吉成大哥,我和他們,壓根就不是一塊地裡的穀子,我們同在鄉下,卻屬於兩個世界。一個被權力和金錢充斥的人,永遠不會為情憔悴。我只能錯過身去,看都不看一眼。可是我的二嫂我卻不能不看,她大街上見到我,老遠就喊:「吉寬怎麼啦?是不是覺得二嫂不心疼你?」 我可愛的二嫂,冬天一到,她基本就貓在家裡不怎麼出屋,因為再有個八月,二哥就回來了,她需要提前積攢熱情,打掃衛生,飼養年豬,磨各種米麵。她把我的消瘦歸結到她轉移了熱情,我忍不住想笑。因為許妹娜的介入,我跟二嫂曾經的默契已經不在了。不過,臘月將近的時候,我還是去了一趟二嫂的家。 我上二嫂家,是因為在此之前,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呂素娥家裡來了一幫郵電局的人,為她 家裝電話。在歇馬山莊,電話已經有了兩部,兒子是鎮汽車修配廠廠長的倒置房三嬸家,再就是村長劉大頭家。呂素娥雖然不是廠長也不是村長,可人家女兒嫁了有錢的小老闆,幫她裝台電話實在不算什麼。說意想不到,是說那個下午,當我的二嫂在大街上大呼小叫,說電話通了,她都聽到許妹娜嬌滴滴的聲音了,我感到了心口受到了劇烈震動,仿佛那裝在許家的電話線,一下子爬在了我的心裡,而就在這之後不到半小時,我的大姐和呂素娥又吵了起來。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關於小老闆蹲過監獄的事,大姐一直沒有傳播出去,心裡有些不甘,見興師動眾地裝什麼電話,她終於按捺不住脫口而出。看光景的人中,迅速就有人把話傳給了呂素娥,呂素娥就在郵電局的人走了之後找到大姐。呂素娥找到大姐,不是強調她的女婿沒蹲過監獄,而是十分肯定地說:「對,俺女婿蹲過監獄,可是又怎麼樣?他有錢!他比你強,你嫁個窩囊廢倒是老實,還不是急得你一趟趟往人家裡跑?」 一向低聲低調的呂素娥,可是和從前截然不同,她仰著頭,手掐著腰,高亢的聲音仿佛坐監獄是多麼榮耀的事。我知道呂素娥所說的窩囊廢不是指我,而是指我的姐夫,可是守矬子不能說矮話,尤其在我心裡響著她女兒嬌滴滴聲音的時候。我幾乎想都沒想,一高跳過牆頭,跳到大姐的院子,大聲沖呂素娥喊道:「窩囊也比蹲監獄光彩!」 我的瘋狂完全出乎我的預料,要知道我從來就沒想站到大姐的立場上。我被自己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那裡。我愣住,不光是我喊出了那樣的話,而是在那句話喊出之後,我發現有一個念頭,一個在此之前從未有過的念頭,順著電話線爬上了我的心窩:我要讓許妹娜看看,我不是窩囊廢。 二嫂家住在東山崗最後邊的山坡上,獨門獨院。我們家第一次分家,還是文革後的人民公社時期,把大嫂和二嫂分出來,父親分文沒給,只用趕馬車的特權給他們在東山崗上拉了五十車黃泥,讓他們聯手蓋了這把泥房。大哥娶的是知青媳婦,八十年代知青返城,大哥跟著一起進城,三間草房就獨屬二嫂。二嫂見我,臉腮一下子紅了,她的臉上,無論冬夏,永遠包著一條花圍巾,好像那是她在大地舞臺上永遠的妝束。我能猜到她為什麼臉紅,她以為,我會把傳話的事想到她身上,我來她家,是為了指責她不該成為這樣的人。 二嫂錯了,我當時最關心的不是她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我自己。我剛剛坐下,就開門見山:「二嫂,過了年俺想出去,俺想,想到外面去幹點什麼。」 二嫂的驚訝是可以想見的,她挑了挑眉頭,那上邊有一圈一圈深灰的斑點。 「俺想讓你照顧媽,還有那匹老馬。」 這是一句至關重要的話,這話之所以重要,是說,關於我的母親,是一個焦點,這涉及到養老和房子的關係,二嫂照顧老人,自然不會要我和老人的房子,可是不管怎樣,都要得罪四嫂。還有,我走了,扔下那匹老馬,也等於扔下了上鎮趕集的女人們,扔下了二嫂。 二嫂眉頭耷拉下來,甚至頭也一點點低下來,用手絞著懷裡的圍裙。絞了很長時間,才開始說話。二嫂說:「俺知道俺錯了,俺不該告訴呂素娥那句話,俺是覺得,咱家大姐不能破壞許家名聲,你想呂素娥熬到這一天容易嗎?就是不好,人也嫁出去了,說又有什麼用?」 我曾經的判斷真是沒錯,二嫂早就知道小老闆蹲過監獄,她不說,不是覺得這不算什麼,而是覺得說也沒有用,也沒法改變。她話的意思,是說即使知道前面是個火坑,也只有往下跳。在此之前,我來找二嫂,確實因為受了呂淑娥刺激,萌生了想進城的想法,可是此時,在二嫂說出那句話之後,這想法居然突然上升,變成不可動搖的決心。我說:「二嫂,就這麼定了,過了年俺就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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