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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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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還是從吃飯的那一刻開始的。那天晚上,許冒生請了很多人,都是村裡有頭有臉兒的,劉大頭,吉成大哥,我的四哥。看得出,這個女兒結婚時沒有在家的父親,是多麼想借殺豬的機會,重新體會一下雞窩裡飛出金鳳凰的揚眉吐氣,他一再重複,自水庫淹沒區搬來,還是第一次請劉大頭和吉成大哥,那意思好像要是他女兒不嫁個小老闆,他就一輩子不會請客,或者,要是不請頭頭腦腦,就不叫請客。我不是頭頭腦腦,可是吃飯時,他卻喊我上桌:「吉寬,來,這邊坐。」 我清醒過來,洗了我的髒手,之後向桌子靠近。在走到桌子旁邊時,吉成大哥和我的四哥向我看來。雖然我沒直視他們,但我能感到他們目光的複雜,似乎他們還不能適應跟我平起平坐,因為我的四哥本能地向旁邊動了動,怕我碰到的樣子。許冒生卻不管不顧,指著我跟小老闆說:「國平,你看怎麼樣,這就是我電話裡跟你說的車把式,這麼年輕,肯定行。」 我正視小老闆,他也正視我,我們的目光迅速在桌子上面架起了橋樑,通到我心裡的,自然是他確實不怎麼出氣的長相,塌鼻子小眼睛,臉上長滿了豆豆似的疙瘩,要是他的頭髮不是那麼亮,脖子上不是露著清楚的毛孔,顯得比鄉下人潔淨,要不是他眼睛裡有那麼一股志滿意得的氣勢,真就和鄉下人沒什麼兩樣。我不知道我給了他怎樣的印象,我只是掃了他一眼,目光就移到桌子的殺豬菜上。 實際上,許冒生請我參加殺豬宴,根本不是為了報復我,而是另有原因,他想讓我加入到他跟女婿的又一樁對縫中。也就是說,這個一輩子像我二哥那樣靠出大力賣命的莊稼人,因為女兒嫁了有錢女婿,也鼓脹起了不出力就可賺錢的夢想,而在他的夢想裡,那個出力的人居然是我!後來,小老闆跟我說,他有一車皮水泥卸在翁古城火車站,我要是用一個月時間把它運到另一個地方,他保我能賺大錢。賺大錢,當然符合我的想法,但我不想出力。他的意思是,他,他的丈人,都可以不出力,我卻要出大力。 我看著小老闆,他的小眼睛小得不能再小,幾乎就是一條縫,憑這麼一雙小眼睛,真不明白他如何能夠在商場對縫,並對到我這裡來。要說報復,這才是最陰險的報復。不過,我沒有氣急敗壞,在那一瞬間,我想到許妹娜,她正往桌子上端菜,就站在我的身後,我想,我不能因為我的面子而傷了許妹娜的面子。 然而,當我真正坐下來,變成被許家請來的一員,變成對許家有用的人,感覺卻一點都不好。這不好,跟我不喜歡的劉大頭在場無關,跟從來都仰著臉看人的吉成大哥在場無關,跟拿腔拿調的四哥在場無關,更跟四哥懷疑劉大頭卻要在他面前點頭哈腰無關。其實,那天晚上,我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重,而從來沒有受到如此尊重的我,心底湧出了特別複雜的東西:比如在某個瞬間,許妹娜的父親和我碰杯,或者她母親往我碗裡添菜——呂素娥早把我摻乎大姐打架的事忘了,我覺得他們那麼親切,仿佛他們是我的親人,仿佛我是許妹娜家的什麼人。我常常因為這種感覺而眼窩一陣陣發熱,鼻子一陣陣發酸。有一個時候,我覺得要是不使勁克制著,那熱熱的東西就會流出來。可是,幾杯酒下肚,當許妹娜的父親口口連聲叫小老闆女婿,當三黃叔口口連聲說許家祖上積了德,找了個有本事的好女婿,使小老闆額頭閃出照人的亮光,我的感覺一下子就變了。 我相信,喝了酒,我的臉上也閃著亮光,可是我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小老闆,只能看見那些向小老闆伸去的酒杯。我是說,當小老闆臉上的光映在了那些伸在他面前的酒杯裡,我看到了一種我熟悉的,類似 鑽石才有的光芒。它尖硬、銳利,它在紮得我心口疼痛的同時,讓我看到,我不是許家什麼人,要說是,也只是一個殺豬幫忙的,也只是一個趕馬車拉水泥的,也只是一個拉人家上鎮打電話的。這時,我站起來,從桌子上找來白酒瓶,自酌了滿滿一杯酒,朝小老闆伸過去。因為我的動作太陡然,大家一下子靜下來。我不看別人,只看小老闆,把眼神杵到他的小眼睛裡,我說:「小老闆你聽著,」因為激動,我的聲音有點開岔,我說:「你打錯了算盤,俺是趕車的不假,但絕不會為你趕!」說罷,我一杯酒一(周)而下,之後,忽隆一聲推開門,之後,黑漆漆的夜晚就朝我洞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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