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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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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太不瞭解母親了,在我以為她會深受打擊的時候,她額頭上的河流有光線打上去似的,頓時明亮起來,那樣子好像真的看到日頭從西邊出來。這時,只見她轉過身,移開目光,來到裡屋,打開那只老櫃,從裡拿出一個手絹包遞給我說:「俺早就看出來了,俺兒從來都沒收拾過家,給,這是俺給你準備的路費錢。」 母親不難過,她的做法反而讓我難過。她讓我難過,不是把養老錢都拿了出來,而是這之後,她把目光又投向了院子裡的馬圈,她說:「俺沒什麼,就是撇下它了。」認為自己不及一匹老馬重要,這想法來自父親,父親臨死時,不要母親陪著,卻愣是讓我從生產隊裡牽來跟了他十幾年的老馬。要知道,在我狂躁的一天天趕著馬車瘋跑時,最不能觸及的,就是這件事了。 母親說:「要俺看,它的壽命不會有俺長,你爹死後沒幾天,那匹給他扛轅的馬就不行了。」 母親的意思是,該觸及的,總歸躲不過去。痛苦的離別由母親打開,我在臨走之前的日子裡,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說艱難,是說我不能走近我的老馬,一走近,就發現它那躲在混濁的水晶體後邊的眼睛在寸步不離地盯著我。它盯著我,射出來的目光不是追問,而是無奈,就像一個眼看著被老鷹刁走同伴的小雞。我不能走近,卻又不能不走近,因為當你知道一雙無奈的眼睛正放大了它的瞳孔,來捕捉屬於它的最後的資訊,你真的不忍心有半點遲疑,或者說你只能把遲疑放在心裡,而在動作上,要絕對的迅速、敏捷。在那樣的日子裡,每天晚上——我必須是在晚上,因為我不願意明晃晃的太陽照見它的眼淚,更不願意明晃晃的太陽照見我的眼淚。那樣的晚上,我給它喂了草料,之後一高跳到供它吃草的馬糟裡,在那裡仰躺下來,讓它的鼻子在我身上來回聞吸。它的呼吸特別短促,是那種頓音,就像風口上的風,呼呼啦啦。它的呼吸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酸中夾雜著一股苞米的生香,而這生香裡又有一股草汁般的甘甜。有時,我躺著躺著,會突然爬起來,兩手合抱摟住它的脖子,猛一用力,讓它把自己吊起來。這也是一些年來跟它在一起時常有的舉動,我幹活幹累了,或者望天望膩了,就這麼折磨它,鬧騰它。有時,我勒緊胳膊吊一會,突然的翻起身,跳上它的背,整個身體匍匐在寬闊的脊背上,這時,我的身體突然就開始了震顫。我的震顫,自然來自它的震顫,而它的震顫,絕不僅僅來自它的身體,而是來自它身下的大地,大地深處某些波濤洶湧的地方,因為它是那麼持久,那麼纏綿,那麼敦厚,以至於我一趴上它的背,竟再也不想起來,永遠的不想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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