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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土道彎曲又狹窄,有的是那種稻田深處的溝穀,有的是槐樹林向土地遠方的一個延伸,有的則是河道岸邊的一道壩埂。它們不管通向哪裡,都是坎坷不平的,上面佈滿了草屑和馬糞;它們不管通著哪裡,都連著風,連著和暖的、晃如絲絨般柔軟的春風,連著潮濕的、交織著艾蒿、蓖麻和臭莆氣味的熏風,連著涼爽的、充滿了稻香和各種乾草味道的秋風,連著幹冽的、刺得鼻子一陣陣發酸的朔風。我喜歡風,還是從坐在父親的馬車上就開始了的。我尤其喜歡它被馬蹄攪動時的樣子,摻雜著土味,摻雜著馬身上的腥味,在半空打著旋,它們一個跟著一個你追我趕的樣子,仿佛在土道上滾動,是最美妙的事情。我不敢說風喜歡田野裡的土道,但確實在這曲折的、佈滿草屑的土道上,我看到了它們各種各樣的身姿。雨來時,它們嘰哇亂叫,就像遭到追攆的青蛙,一跳一跳,霧來時,它們一下子就沒了精氣神兒,蔫頭搭腦的樣子就像沒睡好覺的懶貓,動都不願動彈一下,雪來時,它們突然神采飛揚,仿佛遇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它們席捲在一起,在無邊而空曠的野地狂飛亂舞,它們席捲在一起,是鄉村這世界裡最神奇的精靈了。

  那個狂躁的,使我不得不趕著馬車在土道上亂跑的正月,雪,還真的下起來了,但它不是大片大片和風席捲在一起,而是米粒似的,垂直落下,窸窸簌簌,它的聲音,打破遼闊的寂靜,卻又使寂靜更加遼闊,風在這一年的這一時刻,不知怎麼就不見了,好像它已經有些乏了,倦了,好像它們常年累月和大地在一起,實在有些膩歪了,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反正,這是這世界極少有過的局面,天地間出奇的靜,偶爾的幾聲狗叫,誰家風門在響動,寂靜的大門在慢慢打開;偶爾的幾聲孩子的吵叫,是跟在一陣小鞭兒的響聲之後,但你能感到那寂靜中,確有什麼在動,像風,卻又不是風。

  12

  實際上,那轉動風門的,那攪動起狗叫的不是別人,而是歇馬山莊剛剛在炕頭上捂熱了身子的男人們。實際上,一過了年,歇馬山莊出民工的男人就都等不急了,他們你家串我家串,相互聯繫活路。我的二哥,三哥,鞠廣大父子,一齊擁到四哥家,以拜年的名義,求得四哥工地的繼續使用。我的三哥,居然從海邊給四哥送來十幾斤的大牙片魚。

  三哥並不住在歇馬山莊,分家後因為蓋不起房子,就去了海邊她的丈人家住。每逢過年,他都串親戚的客人似的提著大包小卷,什麼罐頭,酒,魚。最貴重的禮,肯定不是給母親,而是給四哥。我的母親也早已習慣這種分配,一看這十幾斤的大牙片魚,趕緊說:「快送給老四。」讓兒女高興,是做母親最正常的心理,可我知道,母親願意多給四哥東西,是她一直覺得把四哥光溜溜分出去心裡有愧。二哥三哥都是這樣從家裡分出去的,但四哥不同,他是一個老實巴交沒有主意的人,為了這一點,分家那天,母親獨自躲在偏廈子裡哭了一上午。然而,令母親想不到的是,這沒有主意的四哥,分家不久就有了主意,跟他的舅哥走了。實際上,是沒有主意的四哥尊重了四嫂的主意,而他的舅哥正需要一個自己沒有主意,願意服從別人主意的人。一個沒有主意的人依仗了別人的主意在歇馬山莊耀武揚威,這無異于母親的節日,那樣的時候,她會一遍遍催我:「去一塊兒熱鬧熱鬧唄,怎麼生約約的?」

  我不去熱鬧,即是因為四哥,又是因為三哥。三哥一年也不回來一趟,回來一趟到母親家撒一頭,再就不見蹤影,招呼劉大頭在四哥家喝酒。如果說我的大姐喜歡在外的人,那麼我的三哥就是喜歡有權的人。從小到大,誰有權他就巴結誰,學生時是班長,回農村就是小隊隊長,生產隊解體,就是村長。只要你是個官,要他幹什麼都行。因為喜歡官,他特別關心國家大事,誰當了主席誰當了部長,電視裡剛播他就在大街上傳播,傳播時的樣子像他自己當了主席當了部長。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那東西只要遇到官,就像碳酸鈉分子遇到了稀鹽酸分子,會迅速產生化學反映。從小到大,在家裡進出,他從來都沒正眼看看老實巴交的四哥,三年前,聽說四哥被他的舅哥招去當工長,一夜沒隔,就從海邊跑回來,拿回二十多斤大蝦送給四哥,向四哥起誓跟他幹。

  有三哥在,四哥家的酒局永遠缺不了村長劉大頭,似乎在三哥看來,能否跟定四哥,村長是個籌碼。這邏輯是如何愚蠢顯而易見,可是更愚蠢的是,如果劉大頭真是給四哥戴了綠帽子,他的馬屁等於拍到馬蹄子上,並且,很有可能無事生非。

  在那幾天裡,我的神經緊張得不行,我不是怕四哥把劉大頭人腦打成狗腦,說心裡話,他即使沒給四哥戴綠帽子,打他一頓我也高興,我是擔心事情鬧出來,讓我的母親難過,四哥可是母親老來之後惟一讓她想想好過的兒子。關鍵是,我也要離家,我不想讓她在這打擊到來之前,蒙受更多的打擊。

  當然,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據二嫂講——當然二嫂也是聽參加酒局的二哥講,四哥不但自己和劉大頭碰杯,還逼著四嫂和劉大頭碰杯,還逼四嫂和劉大頭喝城裡時興的交杯酒。二嫂從沒跟我透露有關四嫂和劉大頭之間丁點兒秘密,但二嫂跟我說這話時,有意避開我的母親,顯然她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實際上,只要過了年,只要有出民工的男人湧向四哥家,四嫂和劉大頭的事兒,就根本不算事兒,想想吧,如果沒有四嫂,如果沒有四嫂的兄弟讓他沾光,他怎麼能有這等光彩!而有了這人見人敬的光彩,那一點不光彩又算得了什麼!

  在這四哥光彩母親也跟著光彩的日子裡,二嫂替我說出了我要離開的想法。二嫂是被我專程找來的,二嫂進門先說一些外面的好,說四哥的舅哥如何有本事,之後說:「媽,過了年,吉寬也想出去,跟他二哥四哥一塊。」我沒說過要跟二哥四哥,二嫂是為了讓母親放心。

  母親開始像是沒聽見,攪著鍋裡的豬食,但很快,她反應過來,抬起腰,看著二嫂。

  二嫂說:「家裡的地我來種,你放心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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