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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14

  如果說,在此之前一直醞釀的離開,不過是被某種光芒刺疼之後生出的信念,想在城裡好好幹一番,送給許妹娜看看,那麼現在,我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那就是,我進城,僅僅是為了見到許妹娜,我要儘快見到她,問問她我到底是她的什麼人。

  我的這個變化,讓我比二哥三哥四哥先走了十幾天。那是一個風裡頭有了明顯暖意的早上,那個早上,我先是去了一趟老程頭家,從他那裡要來他女兒黑牡丹的位址,之後又去了我從來不去的吉成大哥家。和吉成大哥雖屬堂兄弟,可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路人的關係,他把城裡的樓座子蓋到鄉下來我不喜歡,我尤其不喜歡他把牆皮刷上桔黃的顏色。倒置房門口,吉成大哥正在發動摩托,看見我,他抬起頭,他倒是沒什麼表情,目光也不像在許家吃豬肉那晚那麼複雜。我開門見山:「大哥,你知不知道小老闆家住在哪個區?」

  吉成大哥打了個愣怔,高大的身材映在倒置房桔色的牆壁上,使他的疑惑顯得很巨大。我補充說:「就是許妹娜的物件。」

  這時,吉成大哥表情裡有了某種東西,那種由回憶拼接起來的東西,他把手伸到兜裡,我想一定是在掏大姐說的那張紙片,但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掏出來,想了想說:「中山區吧。」

  雖是邊想邊說,但吉成大哥的聲音不容質疑。他說完話,人就上了摩托,轟隆一聲從我眼前飛過,似乎能回答我的話,已顯出他足夠的耐心。

  不知是吉成大哥的態度給了我相反的力量,還是「中山區」這個地名讓我有了方向,當我離開倒置房,跟隨

  摩托車向東山崗走去,我覺得我的腳下有一股風在打旋,使我健步如飛。

  因為心底鼓噪的東西太強烈,我還不能知道這次離別意味著什麼,那天早上,我跟母親,跟家,跟我的老馬,跟二嫂,跟歇馬山莊,都沒有像模像樣打一聲招呼。在一股莫名的東西鼓噪下,我只把《昆蟲記》裝進包裡,就稀裡糊塗坐上了大客。把《昆蟲記》裝進包裡,不過是它伴我太久了的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並非以為還會有興致看它。在大客車把路上一輛輛馬車落到後邊時,我居然對那車窗外的同類毫無感覺,甚至,路過翁古城,經過曾和許妹娜逛過的商店門口,我也沒有任何聯想。

  後來我明白,不管做什麼事情,目的性太強,過程也就少了很多意味,就像一個包紮很緊的物體進不去空氣一樣,這和一些年來我懶在家裡從無目的,寂寞的大地在我心裡卻無比的熱鬧是一個道理。

  真正放鬆下來,還是在車就要開進槐城的時候,其實那時也不是放鬆,而是隨著目的地的臨近,隨著許妹娜那張已經有了一些少婦氣息的小臉在眼前的出現,鼓噪在心底的東西一點點化成濕漉漉的霧氣在心頭彌漫。

  日光在槐城汽車站上投下一塊塊陰影,清晰地劃出了樓房的邊界,一個個散亂的小廳子的邊界,就像嘈雜喧鬧的聲音把車站上空弄得七零八碎一樣。這是城市的日光,城市的空間,城市的日光是一塊一塊的,有著處處可見的邊界,城市根本就沒有空間,它的每一寸空間都充滿了聲音。也許,是突然到來的一切讓我有所不適,下車之後,站在車站廣場,彌漫在心底的霧氣再也找不到了,只剩下慌恐在探頭探腦。

  我四處張望,一隻剛剛拱出地皮的蝗蟲一樣探頭探腦,之後朝一條有著擁擠車輛的大路走去。大路的對面,是一個圓形廣場,那裡有更多的樓和更多的車。城市的世界是闊大的,但它的闊大是有邊的,出了這個邊還有那個邊,是有邊的無邊;不像鄉村,是無邊的有邊,站在哪裡都能看到地平線的邊界。因為慌恐,我沒有打聽去中山區的車,而是打聽去汪角區的車,黑牡丹就住在汪角區。可見一個鄉巴姥的氣量究竟有多大。

  在有邊的世界裡撞來撞去,我像一個沒有任何智商的傻子,我總是因為坐錯車與黑牡丹的住處擦肩而過,到真正找到汪角區民生街68號,我已經被饑餓和恐慌折磨得沒了半點力氣。

  民生街68號,居然是一個小飯店兒,門臉上寫著「歇馬山莊飯店」。黑牡丹在城裡開飯店,他的父親從沒跟我說過,進城的民工也從沒跟我說過。黑牡丹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吉寬你是不是得病了。」

  也許,我的臉色太不成樣子,也許,在黑牡丹的意識裡,我這麼一個懶人,如果不是得了癌症或什麼不治之症,是不能爬到城市這棵樹上的。我愣愣地看著她,都近五十歲的人了,腰身還是那麼好看,該細的地方細,該粗的地方,鼓脹脹的就像裝了發麵饅頭。雖然是她讓我身體覺醒,可是在歇馬山莊男人輪番到小買店磨蹭的時候,我從沒向她靠近一步!因為在那一對暄騰騰的饅頭上面,還有一雙勾魂的眼睛,而這勾魂的眼睛從不屬於哪一個男人,我討厭這一點,讓所有的男人為她神魂顛倒我不高興,儘管即使她專注於一人也輪不到我。可是那天,和她勾魂的目光相對,心底的某種東西迅速被融化,這當然不是說她勾了我的魂,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這張面孔又和歇馬山莊四個字聯繫起來,恐慌的冰塊一下子就被融化。

  我說:「沒,沒病,我想在你這落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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