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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第七章 林榕真

  19

  城裡的夜晚白天一樣明亮,路燈架上一串串燈泡就像鄉下死人時揚起的紙幡。這是一個不吉利的感覺,可是我清不掉這種感覺,在一串串紙幡裡穿行,我無比沮喪,好像真的是在為某些永遠逝去的東西送行。那逝去的東西是月夜,寂靜,空曠,是吱吱扭扭的馬車。然而,那個晚上,我覺得被我送走的,遠不止這些,是多年來一直屬於我的一種活法。在許妹娜家,我不設防地說出了「有一種生活你永遠不會懂」,其實那個晚上,懂那生活的我已經在背棄我的生活,因為我在城裡無路可走無家可歸時,絲毫沒動回歇馬山莊的念頭,好像那樣的生活一旦被說出去,就永遠回不來了。或者,那樣的生活,只是掛在枝頭供人觀賞的一片假花。這城市到處都是假花,飯店門口,理髮店門口銀行門口。那天晚上,我在街上走累了腿酸得不想動了,在一個胡同口的臺階上躺下來,居然覺得眼下的生活再好不過了,聽著車流穿身而過,看著紙幡一樣的路燈在燃燒,看著窗玻璃裡惺惺相惜的假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英雄,是這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

  寧願流落街頭也誓死不歸,我真可謂了不起的英雄。然而,第三天晚上,當這種得意隨疲憊的四肢進入睡眠,當睡眠覆蓋大腦覆蓋心臟的時候,一隻冰涼的類似鐵棍一樣的東西捅進我的心窩,把我狗熊一樣拎了起來。

  事實上,像我一樣的英雄在這個城市隨處可見,不到半夜,巡警就揪出了十幾個。我不知道我是否反抗過,都怎麼反抗的,反正當和十幾個流落街頭的人弄到一輛車上,我的雙手已經被戴上了手銬。

  在一個燈光幽暗的屋子裡,我們這些狗熊睡眼惺忪,然而員警們根本不說我們是狗熊,說我們是時代的垃圾。一個員警用電棍指著我,大聲吼著:「呵,你還反了你,連個暫居證都沒有還敢反抗,簡直就是時代的垃圾。」

  垃圾,這話聽上去有些可笑,申吉寬怎麼成了垃圾,還是時代的垃圾!

  我清醒過來,是垃圾這一說法讓我清醒過來,我看著朝我瞪眼的那個員警,他臉色灰暗,眼圈烏黑,嘴角靠近耳朵那個地方,有一道深紫色的疤痕,帶動臉腮往一面歪,看上去就像電影裡的反角。要說垃圾,他才是垃圾,還不是什麼新鮮垃圾,那種從外表就能看出陰險狡猾的反角早就過時了。我說:「有誰規定,大街不讓放垃圾。」

  這不是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本是這樣的,他是垃圾而我不是,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說了這樣的話,這無疑於承認了自己是垃圾。關鍵是我承認自己是垃圾,自己不高興,員警也不高興。聽我這麼說,他歪著的臉腮抽動了兩下,接著,鐵掌不假思索就煽過來。說鐵掌,是說他的手煽到臉上,你感到的不是火辣辣的疼,而是一陣木滋滋的麻,而是一種鈍鈍的涼。

  說真的,當時我還不能清醒地知道,在那個時代,我們這些無處可去睡在馬路上的民工垃圾一樣隨處可見,而像垃圾一樣在夜晚裡隨處可見的民工,是員警們最最頭痛的事。他們幾乎夜夜清理夜夜不眠,在困倦本就考驗著他們耐心的時候,我的反抗意味著什麼顯而易見,和朝員警開槍差不了多少。當天晚上,我就和一同抓來的十幾個人一起,被關進了一間沒有床鋪只有水泥地的時代囚籠。

  時代的垃圾被關進時代的囚籠,那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時代,那是我永遠的疼永遠的黑暗。之所以覺得黑暗,是說剛剛被關進那個囚籠,我身邊這些時代的垃圾就一起向我發起了圍攻。也許在他們看來,被關進這裡,全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一開始不蓄意反抗,我要是老老實實裝成啞巴,員警訓訓話也就會把我們放掉。或者他們明知道說與不說都放不掉,只是想找一個出氣的靶子罷了,總之我的不幸一開始就註定了。他們和我一樣,手是被銬住的,可是正因為手被銬住,進攻我的動作格外陰狠毒辣,他們其中的一個用膝蓋把我頂倒,然後所有的腳一齊向我踩來,當亂七八糟的腳石子似的砸向我的胳膊、脖子和後背,整個世界塌陷了一般,嘭嘭的聲音是世界上惟一的聲音。

  據說,這是派出所裡經常發生的慘劇,如我一樣路宿街頭的民工,因為長時間找不到活路,心中的火氣早就伺機待發,只等待有人引爆。我引爆了大家,成了自相殘殺的犧牲品。可是我並不認帳,當我從另一個世界蘇醒過來時,還神經病似的胡言亂語道:「我不是垃圾,我不是垃圾。」

  好在,身邊的垃圾都睡著了,沒人再理我,不然,我死的可能都是有的。我當時說那樣的話,是委屈的一種本能反映,我委屈,又沒力量行動,就只能付諸語言。然而,就是這時,我看到一束目光從人堆裡射來。雖然光線昏暗,可那目光異常清晰,它來自一雙深井一樣幽黑的眼睛,那眼睛長在寬寬的額頭下面,而眼睛下面是一個高聳的鼻樑,棱角分明的嘴唇,寬闊的下巴。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長得這麼帥、棱角這麼分明的男人,看他的打扮,根本不像民工而更像個老闆。

  他好像一夜都沒有睡,因為他的臉上有著明顯的倦意。有人沒睡,我突然警惕起來,本能地閉上嘴。似乎他看出我在害怕,立即調轉頭,去看微微反光的牆壁,之後,只聽他說:「到了這塊地盤,你就是垃圾,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的意思是想讓我認帳,但我沒有吱聲。我的想法是,我壓根就沒想來這個地方。

  「看你的手你沒出過大力。」他繼續說。

  我抬起我的手,我想看看我的手與出大力的手到底有什麼區別,可是我沒能實現我的想法,我的手沉得根本抬不起來。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胳膊被一塊布絲包紮著,而布絲的外邊,洇出紅紅的血跡。

  我的目光向那男人望去,我想我的眼裡一定是充滿感激。毫無疑問,我在昨晚被圍攻時,胳膊被踩壞了,是他為我包紮的。為了感激,我接下他的話。我說:「我是一個懶漢,在鄉下趕了十幾年馬車。」

  「那為什麼不趕了,趕馬車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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