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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有人說趕馬車好,這可太讓我意外了。我警覺地看了看他,擔心他是在嘲笑我。可是不等我識別他的目光,囚籠的門哐啷一聲響了,接著,柵欄嘩啦啦被打開,一個員警站在門口,冷冷地說:「起來,快起來。」

  是誰說過,黑暗是光明的開始,我的黑暗,原來正是為這一絲淺淺的光明。在拘留所裡,多虧有這個喜歡趕馬車的男人,他叫林榕真,員警點名時,我注意記了下來。不過我以為是這三個字——林榮貞。有他在身前身後,沒人敢動我一指。那天晚上,是他站出來阻止大家,才平息了一場自相殘殺的暴亂。但他帶來的光明遠不止這些,我發現,他屬於我喜歡的那一類男人,有自己專注的角落,比如他告訴我,來槐城幾年,他沒進過一次錄相廳,要是肯進錄相廳,那天他也不至於露宿街頭。那天,在外面跟人談業務回來晚了,而公司的鑰匙又弄丟了,以為可以在樓道外對付一宿,沒想到就這一宿,落入了法網。

  真正的光明,還是分手的時候。那時,派出所要放人,但放人的條件有兩個,一,必須補辦暫居證,二,必須說出你所在基建隊的名稱,之後由員警打電話聯繫,讓基建隊來人接。這一招挺損的,補辦暫居證需花50塊錢,這些人大多根本掏不出來50塊錢,這些人正因為沒有工地幹活,又沒有錢,才在外面流浪。50塊錢我倒是有,母親給的錢外加賣雞蛋錢,加到一起300多塊我還一點兒沒動,可是我沒有工地。我從四哥工地滾了出來,向四哥求救,他倒能來領我,但我不願意!我不願看四哥不願看三哥,也不願看跟小老闆有聯繫的四哥的舅哥。然而,我做夢都沒想到,在我遲遲說不出基建隊的名字時,等在一旁的林榕真脫口而出,我們是一塊兒的,容真裝修公司。

  林榕真在我生活中的出現,確實為我的生活劃了時代。我們作為時代的垃圾認識在拘留所裡,我們的友誼卻在那時代裡穿越了整個城市。因為是他,讓我在這個城市紮下了根,後來,我跟他搞起了裝修,居然深入了這個城市的千家萬戶。當然,這都是後話。

  從拘留所出來,其實這小子並沒想帶我走。沒有任何正在創業的人需要懶漢,他可以欣賞一個懶漢,但也只是欣賞而已,就像商場櫥窗裡那些假花,沒有任何實用價值。在馬路崖子上,他笑了笑跟我說:「老哥,回家趕你的馬車去吧。」

  此時此刻,不管我想不想回家趕車,我最該做的事就是對他的恩情表示感謝。可是我束手站在那,看著這個救了我性命的人。他雖說了和許妹娜一樣的話,要我回家趕馬車,但我知道他無惡意。我長時間說不出話。在我以往的生活中,除了我的馬車,村子裡那些嘰嘰嚓嚓的女人,還有上學時不時更換的玩伴,我從沒感受過依戀,對一份東西的依戀。那時候,我還不能確切地知道這就是友誼。事實上在林榕真那裡,也談不上友誼,他不過是出於憐憫,或者同情,或者更複雜的什麼東西,但不管是什麼,它確實吸引了我,讓我一個男子漢生出了某種脆弱的情感,想靠一靠誰的情感。父親去世之後,我還從來沒覺得可以靠一靠誰。雖然二哥努力想那麼做。

  「就沒想讓我上你的公司?」想了好久,還是說出了這句有失身份的話。一個趕馬車的沒什麼身份可言,可是向陌生人求救,還是有點乞討的意思。

  林榕真卻一點都不給面子,向後退了一步,做出審視我的姿態,之後笑著說:「要是你開公司,能要一個懶漢?」

  他說的一點都不錯,可是他不能一碗涼水看到底。我剛想這麼說,他又說話:「我其實不是不想幫你,我曾經是頭號懶漢,你不知道,我的所謂公司很可憐,就我一個人。攬著活現找人,幹完活就解散。」

  當時,我還不能知道一個人的公司意味著什麼,但失望一下子就襲擊了我。用襲擊這樣的詞形容我當時的感受一點都不過分,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沒有任何時候像那時那樣,我願意自己成為一個不趕馬車的有本事的人。哪怕是從出大力開始。

  既然這個林榕真不給我機會,我只有再找出路。於是我伸出手,做與他告別的姿態。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然而,握上後,他用力把我拽下馬路崖子,說:「走吧,試試看吧,跟我去砸牆。」

  20

  要是你不親眼看到,你永遠不會相信,這個城市會有這樣的一幕,樓房蓋得好好的,牆壘得結結實實的,可是一旦賣了出去,買主卻要花錢雇人生生把那壘好的牆砸掉。跟林榕真來到一家

  裝修現場,聽那房子主人比畫,我幾乎目瞪口呆。我不知道這世界究竟怎麼了,一方面,我的哥哥們在工地上吃沙嗆土,將辛苦抹進了每一道磚縫,一方面,林榕真們在這裡想方設法,將每一道磚縫折開砸碎。是不是老天無事找事,故意製造這麼些活路,來將我們這些時代的垃圾變為有用之材,就像廢物利用,我不知道。跟你說,當我和被林榕真找來的另兩個民工將好好的牆面砸開第一個洞,我的心鈍鈍的疼,就像那錘子砸得不是牆,而是我。

  我們這些時代的垃圾終於變成有用之材,而將我們變成有用之材的條件,是我們必須為這時代製造垃圾,把一些打碎的磚和水泥背到樓下,沒有任何人向我們提出質疑,一切在人們看來都那麼正常。這世界給這些碎磚們的待遇,顯然比睡在馬路上的民工要好,它們不用暫居證也不用被拘留,仿佛把它們打碎已經傷害了它們,不能繼續傷害。可是,有沒有人知道,我們在打碎這些磚的時候,其實是在自傷。

  「這就是裝修?你天天都幹這活?」一天晚上,我問林榕真。

  「是不是幹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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