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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他媽的是覺得城裡人活得太折騰,好好的牆幹嘛要拆。」

  「他們不折騰要咱幹什麼,我就希望他們折騰。」

  他說出了真理,可是我還是不能像他那樣坦然。就像被員警說成是時代垃圾我不能像他那樣坦然一樣。事實上,多年的城市經歷,已教會他更寬廣的哲學,那就是,世界的一切存在,自有它自己的道理,而想在這世界立足,你必須每一腳都踩在別人的道理上,比如城市需要民工,民工才能進城,比如主人需要裝修,才有裝修的人群。踩在別人的道理上,這就是你的真理。

  儘管我還不能在短暫的時間裡接近林榕真的真理,但我還是堅持了下來。

  我們就住在裝修的房子裡。這是幹裝修和幹基建最大的區別,給人裝修房子,從幹活那一天,你就可堂而皇之住進來。而搞基建,你一直都在樓外住工棚,到你什麼時候把樓蓋好了,就意味著你要離開。倒是這一點,可以給受傷的心靈一點撫慰,至少,沒有員警來把你當成垃圾。

  水泥地很涼,林榕真不知從哪給我弄來行李,就像我不知他從哪給我弄來兩套衣服。他出手的便捷,仿佛是從垃圾堆裡揀來的,也確實它們都不是新的。被是那種份量很輕的太空棉,衣服是藏藍的運動服和黑色的T恤。脫了髒了吧嘰的絛綸衫,換上運動服,我一下子就變成了林榕真公司的人了,因為從窗玻璃上照見自己,真就不像一個農民了。雖已是暮春,剛從冬天裡返過凍的樓殼子還是滲著絲絲涼意。這是一棟一百多平的房子,兩室一廳,我們集體住在大廳裡。林榕真並沒因為他是頭頭,就和我們分住,似乎像我們這樣離家在外的人特別需要人氣兒。他有一個瓦斯罐,走到哪裡,就帶到哪裡,一天三頓,他為我們開火做簡單的飯菜。到了晚上,他,我,還有兩個安徽民工小方和小劉,我們便在水泥地上依次排開。他們確實離家已經很久了,兩個安徽民工從去年夏天出來就一直沒回過家。林榕真父母五年前去世,一個妹妹也在槐城,他出來已經四年了,一連四年春節都在槐城過。他的老家在黑龍江大興安嶺的大山深處,他出來其實很偶然,他的父親曾是縣教委的一個官員,因為一直嚮往恬靜的山林,八十年代自動提出去山區教學。可是想的是一回事,實際又是一回事,大興安嶺的山區太冷了,每年冬天劈柴,他把手凍成了爛梨一樣的凍瘡,這凍瘡一年一年從凍到爛從爛到凍,從未好過。成天舉著爛梨一樣的手給學生上課,他的父親痛不欲生。四年前,父親臨死時伸出他的手,跟他說:「兒子,爸爸心浪漫,身體不行,你還是走吧,為了保住你的手。」

  林榕真說,他之所以對手敏感,都因為父親的緣故,從十幾歲到鄉下開始,他一直為父親的手揪著心,心疼父親的手,又不敢去看父親的手,因為如果發現你在看,父親會格外難過。父親在縣城長大,又做著跟教育有關的工作,他的手一直白淨、光滑。林榕真說,選擇搞

  裝修,也同樣是為了一雙手,為了不把手凍壞。在進城之前,他研究了民工在城裡的好多行當,覺得最好的行當就是室內裝修。那時裝修行業剛剛興起,人們傳講最多的是廣東白天鵝賓館,他於是用父親留給他的錢,一個人坐飛機到了廣東白天鵝賓館,在那裡包一個房間,晚上趁人們睡著時,揭了賓館牆上的

  壁紙,

  衛生間的地磚和牆磚,研究裝修的工藝。

  那個晚上,講著講著,林榕真伸出他的手,把它擎在半空。這時,我才發現他的手確實好看,細長而白淨,掌心裡沒磨出一點老繭,不管掌心還是手背,都有著厚厚的肌肉,一點沒有勞動人民久經風雨的痕跡。他說,在山區期間,為了保護好他和妹妹的手,他父親從沒讓他們幹過一點活,他也因此變得懶散,被山區人說成頭號懶漢。進城四年,在任何場合下都注意保護手,從來就不覺得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父親,為了父親的遺願。

  那時,兩個小安徽早就睡了,只有我和他。我看著他,也伸出了自己那天一早醒來就被識別出的沒出過大力的手,沒准,正是看出我長了這樣一雙手,他才動了保護我的念頭。確實,每個人都有自己出來的原因,而我和他,從農村出來,都不是為了錢,他為了自己對父親的孝敬,我為了對許妹娜的感情。不知道為什麼,經林榕真的引導,我也大略講了我出來的原因,我好像從沒有過那麼強烈要傾訴自己的願望。一開始,我傾訴的,並不是對許妹娜的感情,而是我為什麼多年來不願出來,為什麼都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我告訴他,都是因為那首自編的歌曲,才把自己唱成光棍。於是他愣是逼我唱給他聽,於是在空曠的屋子裡,我就小聲唱了起來: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的歌聲會讓林榕真感動,他把好看的手在懷裡翻來覆去搓著,臉上溢出少見的溫存,就像沐浴在母親懷抱的孩子。他說:「這歌真好,有一種閑雲野鶴的感覺,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於是他告訴我,他今生最大的夢想,是賺來錢,然後去過閑雲野鶴的生活。

  我被他的感動感動,於是不等問就向他講述了為什麼再也當不了仙雲野鶴,我講了我的許妹娜,我與許妹娜共同度過的那個月夜,我如何為這個月夜殺出鄉村……聽說是為了女人,他可是大大驚訝了一番,說一點都看不出,看不出我這麼一個大老粗的樣子還有這麼浪漫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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