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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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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是母親的話給了我鼓勵,讓我堅信我的命運中隱藏著不可預知的美好事物,還是林榕真的傳呼給了我某種信心——當天晚上,我接到了林榕真的傳呼,他在上邊寫著:跟我聯繫,我有工程馬上開工。反正,第二天,當我穿過屯街往倒置房走,我精神抖擻腰杆挺直,我不但腰板挺直,還把兩隻手插在衣兜裡,大板兒先生似的,我的樣子就像每年過年在屯街上走的四哥。這是一種非常可笑的感受,可是跟你說,許多時候,你可以笑話自己,你左右不了自己,那一瞬間,我有些理解了四哥。

  這幢桔色牆皮的倒置房,從蓋起那一天,除了春節去給三嬸拜年,素常日子從沒去過。它寬闊的雨順,高高的灶台,它堂屋和灶坑分開,睡屋和

  客廳分開的闊綽樣子,給你的感覺就是一個矮子在攀一個你永遠夠不著的巨人。任何東西都需要習慣,吉成大哥,多年來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鄉下一直領導新潮流,給你巨人的感覺,即使你排斥也覺得順理成章,可是當許冒生和呂素娥給你這樣的感覺,你就覺得有些滑稽可笑了。其實他們特別熱情,見我露面趕緊迎出,呂素娥因為著急,居然趿拉一隻鞋,另一隻腳什麼也沒穿,一點不像吉成大哥那樣從容有度拒人千里之外。可是正是他們慌裡慌張的熱情,讓你感到就像一個乞丐戴了一頂華麗的帽子,不怎麼對頭。

  也許,他們看我臉上手上傷痕累累還大搖大擺大板先生似的,會有如我同樣的感覺。我才不管,我三步兩步就闖進了許妹娜和孩子住的裡屋,我進門的時候都沒有敲一下門。可是,見到許妹娜,我抖擻的精神突然蔫了下來,就像遭到霜打的菠菜。

  許妹娜還是許妹娜,不過懷裡多了個孩子,不過樣子有些發福,像二嫂說的,白胖白胖。她看見我非常高興,趕緊把孩子給了她的媽媽,喜滋滋地著著我,一遍遍說「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她喜滋滋地看著我,好像我的回來比她的孩子更重要,因為這時她的孩子哭了起來,她卻沒有管的意思。我回來她高興,我應該為此高興,可是不是這樣,她高興我並不高興。我不喜歡她發福了的樣子,不是說她發福了,就證明她並沒怎麼想我,不是。我是說,在她那張白胖的臉的背後,有她爸媽充滿驕傲的目光,而享受這驕傲的目光,我看到許妹娜以前從未有過的泰然和從容,那種有成就的人面對世界慣有的表情,這讓我受不了。

  說真的,她的泰然和從容,和倒置房特別吻合,就像吉成大哥和倒置房的吻合一樣。她為許家創造了祖上從未有過的光彩,她自然可以和吉成大哥一樣。可是,她的男人欺騙了她,她的生活是虛的,不真實的,而懷抱這麼不真實的生活,她怎麼可以如此泰然和從容?

  我直直地看著她,我在炕沿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兩手拳在一起來回走著。我想,我的臉上一定露出某種焦急和不安,我明明看到她生活的虛假和不真實,卻不能原原本本告訴她。有一瞬間,我不知道來這裡到底想幹什麼。這時,只見許妹娜俯身抱起孩子,跪在炕上向我挪來,邊挪邊說:「寶寶不哭,看看誰來了,舅舅來了。」

  一隻紅乎乎的小腦袋立即來到我的面前,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小的孩子,曾經,二嫂告訴我許妹娜懷孕,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讓我瘋了似的想見許妹娜,現在,瓜熟蒂落,紅乎乎的果子就在眼前,我終於明白當初的瘋狂是為了什麼,我是預感到,孩子終究會成為我和許妹娜之間的一堵牆。比如眼下,看到那紅乎乎的小傢伙,我居然傻呆呆的像一頭蠢豬,吱吱唔唔什麼也說不出來。

  要不是大姐吵吵八嘩地進來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走出許家的屋門。大姐一進來就從許妹娜懷裡抱過孩子,之後及其熟練地跳到炕上,好像這裡她已經來過千次百次。大姐曾是倒置房裡的常客,但想不到主人換了,她依然初衷不改。是許妹娜為家裡買了房子這一舉動,讓她看到許家前程的不可估量,從而使她產生了真實的崇拜?還是大哥家從這裡搬走,她無法突然管住自己的腿,就像剛才我在大街上無法管住自己不大搖大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大姐從許妹娜手中接過孩子,將孩子從懷裡立起來,讓他面對我,我感到,橫在我和許妹娜之間的那堵牆瞬間倒塌了。我這麼說,不是說想跟許妹娜說點什麼的願望又出現了,比如說說他混蛋的丈夫,而是那小傢伙黑悠悠的眼睛震住了我,讓我萌生上前摸摸他的念頭。

  到底在許妹娜家呆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了,反正,作為孩子的舅舅,我逗了他很久,除了沒有抱他,我真的摸了他的臉,他的頭髮,他的一嘟嚕肉的小手。而最讓我難忘的是,你一隻粗糙的大手摸到孩子細嫩的小手的感覺,簡直就像觸電,渾身上下一陣麻酥酥的疼。那時,我知道許妹娜的生活絕不是虛的,假的,而是真實的,結實的真實,就像孩子真實的小手。也是那時,我對我能否動搖許妹娜的生活產生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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