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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我一直以為,二哥招待林榕真,是為了我,為了我們兄弟。我一直以為,三哥酒桌上說出的話,道出了這頓飯的本質。可是我錯了,為了我倒是真的,但為了我的目的,絕不是想幫日後的三哥四哥,而是為他自己。

  明白這一點,還是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那時,房子裡土建的活已告完工,二哥要離開這裡。那天晚上,林榕真不在,他給大家發完工錢,就去見那個臺灣商人了。我們自己在林榕真自帶的瓦斯罐上燉了白菜粉條,和一幫安徽小工結束最後的晚餐,二哥把我叫到樓上一間屋子。這是一間臨街的屋子,外面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不細看真以為是條月光下流淌的河。對面不遠處,是一片臨著山坡的居民區,萬家燈火明明滅滅。二哥站在窗口,看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我想,二哥一定是不願離開此處,因為不願離開而想格外叮囑幾句如何跟林榕真處好關係,或者,是他從裝修的活路中看到什麼不安全的隱患,想格外提醒以引起注意,有一天,砸牆時十幾塊磚滑下來,差一點砸了我的腿。六七分鐘過去,二哥一直沒有說話,他從兜裡抽出煙捲點著,深深地吸了兩口,之後把一隻手放在脖子上摩擦。見二哥那麼難以啟齒,我知道二哥要說的事跟前兩種猜想無關,但到底是什麼還是摸不頭腦。要知道,二哥跟我,是相來用不著語言的。可是,當二哥真正開口,我愣了半天說不出話。

  二哥說:「吉寬,二哥就求你一件事,把英偉帶出來。」

  我側過臉,看著二哥,心想這才哪到哪呵,怎麼能談上這一節。

  「俺原來指望你四哥你三哥,可是俺看了,他們都不行,你三哥人毛愣,你四哥沒主見,就你了。」

  我手伸進衣兜,我很想從那裡摸出煙。儘管我不抽煙。

  二哥說:「俺已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幾天了,兩年前就查出來,俺跟誰也沒說。

  一束強光從視窗反射進來,照在我的臉上,可是我卻覺得是一棵炸彈炸進來,炸在我的心上,使我幾乎喪失了問話的能力。

  二哥卻不用我問,自顧說下去,仿佛這時不說,再沒了說的機會。二哥說,那時他天天感到胸脯發悶,以為是火大,就在工地邊的藥店拿牛黃解毒片吃,老吃老吃,藥店老闆覺得不對,就問他哪裡不好,當他說出他的感覺,藥店老闆說不能再吃牛黃了,趕緊上

  醫院查查吧。二哥這樣的人,不可能為自己的病上城裡的醫院,可是架不住那藥店老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曾經是醫院大夫,他非逼二哥,說他領二哥去。二哥就真被他拖去了。結果,只在一架機器跟前站了那麼一下,拍出一張片子,大夫就判了他死刑,說只有兩年的活期。

  二哥說完,把手從脖子上拿下來,轉給我,說,你看,這裡都長滿了。借著馬路反射進來的燈光,我看著二哥的脖子,那上邊看不出什麼,只是靠近鎖骨的地方,有一些包塊。我知道癌症轉到淋巴也就沒救了,可是這沒救的是自己的親人我卻想不到。莊稼人命苦命濺,罰他出大力也就夠了,為什麼要這樣。

  我不敢看二哥,我怕我哭出來。我想起前幾天喝酒時他說自己噁心。我說:「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還要出來幹,不在家陪陪二嫂?」

  二哥又深吸兩口煙,吐著煙圈:「你是最小的,你沒挨過餓,你二哥餓怕了,你二哥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掙錢把肚皮填飽。」

  「可是現在地分到家裡,糧基本夠吃,哪有填不飽肚皮的?」我有些激動。為二哥的愚昧愚蠢。

  誰知我激動二哥一點都不激動,二哥說:「是能添飽肚皮,可是俺就是這德行,就覺得出來幹活,為家裡省點口糧心裡踏實。即省了口糧,又掙了孩子上學的錢,這不是一舉兩得!」

  「可是你有病了,你知道自個有病了?」

  「有病了更不能在家,俺不抓緊掙兩年錢你二嫂以後怎麼辦?」這時,二哥似有些激動,因為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二哥說:「俺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二嫂,年年回家她都哭著磨嘰不讓走。」

  說到這裡,二哥說不下去,我也覺得有潮濕的東西淌出眼角。我眼前立即浮現出二嫂那張單薄的瓜子臉,那只動不動就伸到你腋窩裡的機靈的手。二哥有自己的願望,二嫂也有自己的願望,二嫂的願望僅僅是兩口倆天天在一起。當然,二嫂後來有了變化,也覺得城裡好,那都是許妹娜事件的影響,要是二哥在家,身邊有個依靠,她絕不會那麼誠慌誠恐,至少,對進城的事她不會那麼敏感。

  「俺去過一回錄相廳,」平息一會兒,二哥接著說:「也是你二哥這輩子做過的最不體面的事,俺以為活一輩子,償償花心的滋味,可是俺什麼都沒成,俺這樣的男人做不了花心的事,一碰到別的女人的手就往上泛噁心。」

  我想不到二哥會講這個,也許,是鞠福生跟他說了什麼,可是二哥接著說,「你跟許妹娜的事俺聽你二嫂說了,你記著,只要心裡裝了個女人你就千萬不能有花心,有了,你就得罪人了,你得罪的人不是旁人,是你自個。俺這半年天天噁心自個。」

  二哥知道我跟許妹娜的事,這讓我意外,但在當時,這樣的意外已經像盛夏裡蚊蟲一樣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後邊的話,他的意思是,這半年,他天天受著折磨。

  流淌在眼前的河流靜止不動了,它們變成一些細碎的光影,如同閃爍在河面上的星光。遠處的燈火迷蒙一片,它們在夜空裡無邊無際,如同鄉村無邊無際的野地。這時,二哥的聲音再次響起,二哥說:「俺煩死了這城市,俺沒一天不想家去,俺天天想家去。」

  就是這句話,讓眼淚在我的腮上流出一片濕漉漉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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