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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第十二章 墮入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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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春天,我保留著這樣一些記憶,它大多都是關於風的,風旋起了草垛頭的草葉,然後慢慢上升、下旋,下旋、上升;風吹拂了樹梢,然後輕輕搖曳、晃動,晃動、搖曳,風貼近了地面上的凍土,然後慢慢翻滾、爬行,爬行、翻滾,之後某一天,你看見草垛空兒的積雪化開了,你看見柳樹的樹梢返綠了,你看見南甸子上的霧氣在一縷縷蒸騰,你聽見一些叫不上名的草蟲在地縫裡嘰嚓嚓鳴叫。春天,在我的記憶裡,向來都是從風開始的,似乎是風吹開了一個春天的世界。可是現在,在城裡,我的眼前一絲風都沒有,我的眼前只有格局大體相似的樓房,只有混亂的裝修材料,可是春天已經從深不可測的什麼地方開始了。不管在哪,在裝修的屋子裡,還是在材料市場,還是在運貨的車上,只要我呼吸,我都能感到喉口有一種甘甜的氣息,那種嚼碎了春天草芽之後才有的甘甜。

  可以說,我三十一歲那一年的春天,是從內心深處開始的,是從許妹娜給我的希望開始的。許妹娜一直就是我的希望,然而就像這城市天空中的星星,有明亮的路燈車燈交相輝映,你常常看不見她的閃爍,許多時候,你甚至懷疑她是否存在。現在,城市交相輝映的燈光依然明亮,可是它再明亮都擋不住星星的光輝了,因為她根本不在天上,她就在你的身邊。那個春天,許妹娜讓我耐心等待的那個春天,她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的身邊。有時,她是起初那個兩手握住挎包帶,在馬車上聚精會神看著前方的她,大凡這樣的時候,都是我在貨車上押貨,因為車體相對地面在運動,特別容易讓我想起馬車,這時,我會有一種懷揣巨大秘密的快感,就像當初懷揣二嫂幫我們製造的秘密,一遍遍趕車上郵局;有時,她是後來那個被我「為了錢不要愛情」的說法激怒,攆我離開她家的那個她,大凡這時,都是我在

  裝修好和正等待裝修的屋子裡,因為那結構大體相似的樓房,特別容易讓我想起許妹娜城裡的家,這時,我會為自己對許妹娜的傷害深深的懊悔;但更多的時候,她是那個月夜裡一隻小獸一樣踢翻了馬車上一捆捆稻草的她,大凡這個時候,都是夜裡,都是林榕真和工人們睡著,屋子裡只有我自己醒著的時候。在許妹娜讓我耐心等待的那個春天,不管怎麼累,我都再也不能倒頭就睡了。這時,我的身體常常會一片潮濕,我的嘴唇常常會不自覺地張開,在半空中深深地吸氣。到底是我的身體一片潮濕之後,才使我張開了嘴唇,還是我張開了嘴唇,才使我身體一片潮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進城以來,我的身體第一次有了感覺,從發梢到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某些欲望的蘇醒,就像我記憶中春風讓大地的蘇醒。

  我是春天的大地,許妹娜就是那大地上的春風,被春風滋潤,我沒了半點煩躁,也沒有絲毫鬱悶。但有一個明顯的變化,我常常發呆、愣神,在吃飯的時候,或者在某個幹活的瞬間,安徽水暖工小方常常把手伸到我的眼前,晃一晃開心道:「哎哎,怎麼了,想女人了是不是?」我於是突然一個激靈,被人抓了小辮子似的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不知道想女人的眼神和想別的事的眼神有什麼不同,每次小方都能準確無誤。其實,我在愣神的時候,大半都在設想我跟許妹娜的未來,而在我設想的未來裡,一棟在城裡裝修好的房子是毫無疑問的。曾經,我那麼拒絕城市,每一想起頭都炸開了似的疼,現在,我居然想在城裡有一棟裝修好了的房子,小方看出我在想跟女人有關的事,卻看不出我有多大野心,這有時讓我仿佛懷揣了巨大秘密似的激動不已。

  想擁有一棟裝修好的房子,就在這個城市裡。這是在此之前從未有過的想法,這樣的想法,跟許妹娜有關,可是它一旦生出來,冒了頭,許妹娜就退居其後了,這就像繭生出了蛾,繭就退居其後被掛起來一樣。我是說,我開始真正關心起裝修的事了,比如我們又住到唐山街一座新的樓房裡,我會像設計師似的,一晚一晚站在屋中央,想這個房子要是我的,該如何設計。

  自一二九街的裝修結束之後,林榕真一直在忙,有三個工地在等待開工,他夜裡不到十二點根本不回來。他再也管不了我們的飯了,我們只有自己買盒飯或到附近小館對付一下。因為只剩下我和小方兩個人,我就常常把腦子裡想到裝修是什麼樣子比比劃劃跟小方瞎講一通,之後,再去翻林榕真褥子底下那些厚厚的家裝書。那些書又寬又大,和我從家裡帶來的《昆蟲記》完全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昆蟲記》裡講的,都是歐洲的蟲子,這家裝書裡展示的,大多都是西方人家裡裝修的圖片,有古典有時尚各種風格一應俱全,但無論古典還是時尚,在我眼裡都不是家的樣子,更像展覽館,這些歐洲的蟲子把各種擺設像供品一樣擺在那,被林榕真賦予了什麼現代主義,什麼過渡的現代主義。林榕真雖然每次都要專請一個搞設計,但他自己一直在研究,他常常用筆,參照那些書,在一些白紙上畫來畫去,把一個空空蕩蕩的屋子畫得滿滿當當。他喜歡複雜,講究細節,喜歡在大面積空白的地方挖窟窿掏洞,在裡邊嵌進一幅畫或一個花瓶。我和他在這一點上很不一樣,我喜歡簡單,一面牆像一片野地一樣一馬平川才好,要想點綴點什麼,那麼也只能在牆上掛一些鄉村的東西,比如辣椒、大繭、穀穗什麼的。我這麼跟小方講,他笑得在水泥地上直打滾,屁都竄出來了,說:「要是這麼說,咱還可以把馬糞拍到牆上,那多好,那咱就不用裝修了,趁早滾回家吧。」

  小方在笑話我。可是他這麼說,反而提醒了我,我說:「對,你說得太對了,找木匠做輛馬車掛到牆上,這再好不過!」

  見我更加離譜,小方反而不笑了,他慢慢坐起來,黑黢黢的小眼睛瞄向窗外,仿佛我那不著邊際的想法反而讓他看到某種邊際。他說:「申總,」他叫我申總,「我能猜到,你想女人想瘋了,你想讓辣椒穀穗代替你家裡的女人,沒有用!掙足錢回家給女人蓋棟小樓,咱把鄉下的房子裝成城裡的樣子,那才牛!」

  小方又矮又小,看上去二十歲都不到,實際年齡二十八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他患有大骨節病,人瘦瘦的,可是額頭手指腳指以及膝蓋,凡是骨頭接縫的地方,哪哪都是大大的。他是一個出名的水暖工,他在上下管道的接縫之間,有著特殊的悟性,他總有辦法使原本複雜的斷開的環節變得暢通無阻。仿佛他身體骨節的不夠暢通讓他把管道的暢通當成了最最現實的夢想,而用心琢磨這些環節是他生命中的重要的節日。每次一入工地,他都興高采烈,小眼睛滴溜溜在屋子裡巡睃一會兒,立即動起手來。他來槐城三年,靠睡火車站度過最初找不到活的日子,最慘的時候,一周僅能吃上兩頓飯。他賺錢的目的,就是將來回去給老婆蓋小樓,他說他老婆一小在水鄉長大,家鄉常常發大水,她最大的願望是住在高一點的地方,蓋一個高一點的房子。

  看出我想女人想瘋了,一定是他想女人想瘋了。我還不曾結婚,沒結婚的想和結了婚的想是不一樣的,鞠福生就這麼說過。關鍵在於,我很少看到他夜裡出去,看錄相或找小姐似乎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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