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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揭開這個迷,還是在那個晚上的後半夜,那時,大哥、大姐、三嫂、四嫂、二嫂的三個兒子、三嫂的一個女兒,我們一起在三黃叔的引領下,到東山崗的土地廟給二哥的亡靈報到。三黃叔飯桌上受到劉大頭瓜連,吃了四哥三哥的臉子,可是他這樣的人的最大特點就是有職業理性,不會因為區區小事就撂挑子。從土地廟往回走時,他長一聲短一聲地喊著二哥的名字:「吉民——吉民——」聽起來仿佛二哥真就跟在我們身後。我是說,就在三黃叔一路喚著二哥名字回到家裡的時候,三哥借機為我搞了一個儀式。

  說為我,是說他在接下來的儀式中,單獨點了我的名字。他讓從海邊回來的三嫂和一晚上都只顧低頭幹活的四嫂熱了幾個湯菜,端到二哥的欞疚前,之後讓侄子把一直坐在屋裡的母親和二嫂攙出來,往供桌上插了三柱香,抱來一抱印著百元面值的冥紙。他帶頭跪下來,抻著腰筋,一邊燒香燒紙磕頭,一邊認真地說:「二哥,你要是能顯靈,就顯給大夥看看,讓大夥知道,你三兄弟成不了了不起的人物,吉寬一定能成,你三兄弟成不了有錢的大老闆超過吉成大哥,吉寬一定能成,一定能超過吉成大哥。」

  說真的,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三哥心底下,居然潛藏著這樣一顆野心——代表申家母親這一份子人超過吉成大哥,也從來不知道他多年來圍圍當官的,是這樣的野心在作怪。某一天,當發現他已經沒有希望,或者發現他的希望可以寄託在別人身上,他就狗仗人勢,敢於挑戰劉大頭。

  三哥一邊說,一邊用柴火棍挑起冥紙,冥紙於是旋起一股白煙,一團明亮的火苗向上盤旋,直至黑暗的天空。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時刻,冥紙燒起的火照亮了二哥家整個院子,火星在二哥的欞疚前越躥越高,在黑暗中劃著神秘的弧線,最後歡騰的朝一個方向寂寂而去。那歡騰的、寧願消失的樣子,仿佛二哥的神靈真的在火光中顯現並冉冉升空,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有某種東西就在火星消失時化在了我心裡,使我覺得我不再是原來那個因為愛情才進城的吉寬了,也不再是那個因為一時衝動想為兄弟們好好幹一番的吉寬了,而是一個肩負了家族命運,已經讓申家從我身上看到希望的創業者。因為我說出了一句我自己都沒想到的話:「我會成為大老闆!」隨後,把林榕真給我的五千塊錢全部掏出來,扔在大家面前。

  當時,我還不能知道,我的行為,我的膚淺的行為,給我後來帶來了怎樣的麻煩,也不知道,說大話,愛面子,願意顯擺,是像我這樣從城市地縫裡生長出來小老闆的通病。尤其在家鄉人面前。我只知道,見我這麼招搖膚淺,一直在忙著的吉華大姐不讓嗆了。她把錢抓到手裡扔到旁邊,沒有好氣的說:「少說大話,當老闆等當上那天再說,別屎還沒拉就喚狗等,許昌生要是不說大話,說他女婿能超過吉成大哥,何至於有這一天。俺看了,誰想超過吉成大哥,誰都沒有好下場。」

  我的大姐永遠是吉成大哥的歌頌者,這是不爭的事實,尤其現在,聽說她的兒子終於被大哥用到修配廠。可是在三哥看來,這樣神聖的時刻說這樣的話,顯然不合時宜,起碼,她得讓大家看出她的心是向著自己兄弟的。三哥倒是沒摔酒碗,但他大聲吼起來的聲音比摔碗還刺耳,他用了叛徒這個字眼,他還將矛頭指向吉中大哥:「叛徒,你是咱們申家的叛徒,你,還有你!」。

  自進二哥的家門,吉中大哥除了和吉成大哥坐在一起小聲嘀咕幾句,一直沒怎麼說話,如果說在我們家裡,有誰想為母親爭氣,那首先是吉中大哥和吉華大姐。他們似乎一小就有了這樣的願望,我常能記起十來歲不想念書,一天天只戀著坐父親馬車時他倆罵我的話:「沒出息,一點也不知道要強。」他們罵我的話和母親罵父親的話一模一樣。可是不知是命運的嘲弄還是別的什麼因素,他們除了追蹤有出息的人,就沒有做出任何有出息的事。我的大姐希望有出息,嫁個木頭似的工人,最終只淪為吉成大哥的崇拜者,吉中大哥希望有出息,娶了城裡下鄉的知青,最後只能淪為跟知青進城混生活的工人。

  吉中大哥和吉成大哥生於同年同月,做過大小姐的母親和山溝裡嫁出來的三嬸同時懷孕,我不知道,在奶奶只寵城裡娶來的大小姐而輕視山溝娶來的三嬸時,母親和三嬸給肚子裡的孩子進行了什麼樣的胎教,我只知道,兩個哥哥童年時就很不一樣,吉成大哥看上去拙嘴笨腮,直到三歲才會說話,可心氣特別大,你要是得罪了他,他會把自己放躺在院子裡一整天都不起來。而吉中大哥,八個月會說話,十一個月會走路,三歲時,已經能用筆在地面上寫字了,心靈手巧的他天性快樂,成天嘻嘻哈哈。十七歲,笨拙的吉成大哥跟他遠房舅舅去城裡機校學習,吉中大哥已經能在村裡給大家寫對聯,吹笛子拉二胡了。那時,村裡人沒一個不認為,吉中大哥是個才子,將來會有大出息。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笨拙的人在鎮子上拿起斧子鏍絲刀修自行車時,寫字吹笛的人在寫字吹笛,笨拙的人在鎮上開始修拖拉機時,寫字吹笛的人還在寫字吹笛,當笨拙的人把外面一樣樣鄉下人沒見過的東西引進來,寫字吹笛的人居然跟願意唱歌跳舞的知青結婚,窮得連苞米粥都喝不飽。大哥有才,才子浪漫,浪漫的大哥倒是在修車的大哥把外面稀奇的東西引回來時,他被知青回城的政策帶回城裡,可是一些年來,他在城裡無聲無息,有人說他過得不好,一天到晚在家寫字,不正經上班;有人說他過得不錯,城裡有舞廳後,他在舞廳吹笛子,一晚少說也能掙二十元,可是無論怎樣,回家來他都不提一字,好像好和壞他都不在乎,只要過著;好像只要能讓他寫字吹笛子,就是最好的生活。每次回來,他從不到村子裡串門,也不大和人說話,完全是村莊的局外人似的,野地裡走走,河套裡看看,有時,他會長時間坐在大田的壩埂上,望著天,看著雲。看也不要緊,他看夠了,往往要和大姐一樣,從不在乎母親的感受,不是上吉成大哥家坐著,就是坐著吉成大哥的

  摩托車鎮裡鄉下來來去去,好像他一小的夢想專門是供別人實現的,好像只要有人實現了夢想,不管是誰,他都高興。這讓母親常常把數落父親的話在他長大後又還給了他,「沒出息,一點不知要強。」

  我一直覺得,和我一樣,在大哥的散淡裡,有父親的遺傳,是在安靜的生活裡看到了某種異常活躍的因數,就像我偷懶時,能在無邊的大地上聽到某種奇異的聲音看到某些奇異的景象一樣,也是因為他享受了別人不曾享受的豐富的內心生活,才使他對現實的嘈雜有著巨大的抵抗力,就像我從來不覺得吉成大哥領導鄉村新潮流有什麼可喜之處,可是,即便是我,弄來弄去,也丟掉了對大地的迷戀,陷進了對大哥的在乎中,而他,為什麼就能一直如此,永遠不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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