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吉寬的馬車 >
六十五


  三哥對大哥的不滿,是由來以久的,我們父親去世後,長兄應該像父親一樣負起責任,可是家裡的事他從不過問。三哥剛進城那年,餓得受不了,半夜敲開他的家門,他親自下廚下了碗麵條之後,把三哥好一頓訓:「扔了家裡地不種出來挨餓,圖什麼?什麼事都要順其自然,不能強扭。」把三哥氣得呀,一口面沒吃,回來逢人便講。

  那天晚上,三哥終於把積在肚子裡的火氣發了出去,吉中大哥依然不動聲色,他甚至看都不看三哥一眼,只靜靜地看著落滿紙灰的地面,點著他的拉貫了二胡的左手手指。三哥的話自然合乎母親的意思,事實上也是替母親說了話,替我們所有人說了話。大哥明白這一點,所以並沒指望有人為他解圍,只是用手操著鬢角上花白了的頭髮,慢慢站起來,走到身後的黑暗裡,似乎所有的反駁和對抗都在無邊的黑暗裡。

  然而,正是這時,母親說話了,母親的聲音細弱、飄渺,仿佛來自遙遠的天簌,不過夜晚太靜了,空氣太粘稠了,母親那遊絲一樣細細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十分真亮。母親說:「俺不要你們出息,你們要是個頂個都能像你大哥,不讓媽操心,媽就知足了,媽不要你們出息。」

  而這時,二嫂又突然的哭了起來,已經嘶啞了的嗓子裡傳出錦緞被撕扯的聲音,乾澀又緊巴,讓我聽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38

  二哥的死,讓這樣一些生靈迅速轉世,它們是恐懼的蚊蟲,是把城市世界看得陰險又可怕的蚊蟲。它們飛翔在二哥的欞疚四周,飛翔在村莊的大街小巷,翁翁營營,尤其許妹娜找了個混帳的小老闆,錢掙不回來又拿老婆撒氣成了人人皆知的事實,城市簡直就是不能再提的字眼。那兩天,只要我有機會來到母親面前,她都要拽住我的手,淚水漣漣地跟我說:「吉寬,咱不幹了,咱來家吧。」

  曾經,我說出去,母親沒表示任何反對,不但如此,還跟我說不吃苦中苦難做人上人。現在,她完全變了,有時一些女人為安慰她說:「老太太別難過了,全當你兒當民工掙大錢去了。」或者說:「都是你兒在外面當民工當得太好了,叫那個世界看中招去當民工了。」她反而哭得更凶,邊哭邊說:「俺不要他當民工,俺要他回來,要他回來。」而二嫂,那個曾經因為許妹娜嫁小老闆不能寧靜,差不點要把正念書的兒子送出去的二嫂,居然動輒就問英偉在哪,當有人安慰她別哭傷了身子,英偉都這麼大了,馬上就能幹活了,得想開點,她會趕緊把英偉摟過去,生怕有人把他送走再也見不到的樣子。

  到後來,冥冥中連我都有些迷失,不知道城市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不是真是一個陰險可怕的陷阱,因為黑牡丹被抓的事一直揣在心裡。第二天,葬禮結束,我去了一趟許妹娜家,倒置房裡發生的事情更讓我震驚。

  夏日的午後確有蚊蟲在拉幫結夥,它們飛揚在通向倒置房的土道上,嗡嗡的樣子仿佛是對我的來訪實施夾道歡迎。蚊蟲歡迎我,倒置房裡的主人卻不歡迎,我都進了院子,還不見有人出來。

  要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不能想到,一個人過日子信念的破壞,會使他們房子的氣象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才一年不到,昔日風光耀眼的倒置房已經變成了一個衰敗的所在。院牆還是那個院牆,高大還在,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寬廣也在,可是正因為它既高大又寬廣,當它蕭條寂寞下來,或者說被某種蕭條寂寞的氣息包圍下來,你就覺得往日的威風、往日的闊綽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被寂寞氣息漚過的冷凝的味道。披掛在院牆牆頭上的苞米苗乾屍一樣懸在那,平坦的屋頂橫七豎八放滿了一些木棒和苞米穗子,而關閉著的風門輕輕一動,一些既不是蚊子又不是蒼蠅的小飛蟲嗡一聲撲面而來。

  門是鎖的。我愣了一下,然後來到視窗,把腦袋貼到玻璃上,這動作曾經在什麼地方重複過,好像時間並不很久遠,對,想起來了,是黑牡丹飯店。當想起黑牡丹飯店,那些撲面而來的飛蟲瞬間長了不祥的翅膀。

  屋子裡空空蕩蕩,一如黑牡丹飯店的空空蕩蕩,高高的炕沿裸露在那裡,把開闊的雨順一分為二,使原本只是一處的空洞弄成了兩處。許家的人上哪了?黑牡丹開黑店被公安局抓了,許家自己買房自己住著,冒犯了哪路神仙?

  正是這時,我身後有男人的聲音傳過來:「吉寬!」

  我回轉頭,以為是許冒生,可是定睛一看,居然是鞠福生。他慢慢騰騰跟在後邊,臉上滿是汗水。看到他,我突然想起去年他在鎮小酒館喝酒時說過的酒話:「小老闆完蛋了,看許冒生還怎麼展耀。」鞠福生嘴裡叼著煙捲,似笑非笑,一副因為預言得到應驗而生出的得意表情。我看著他,眼中有一種我自己能夠感知的敵意,因為在我這裡,現在和過去,顯然不一樣。過去,小老闆是我的情敵,讓小老闆完蛋正合我意;現在,小老闆已經完蛋,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成為許冒生的女婿,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對許家幸災樂禍!

  鞠福生並不理睬我的敵意,只顧說他的話,「操,許冒生家又搬回去了,你不知道?」

  「搬回哪去?」我反問鞠福生。

  「那還有哪,粉房街唄。」

  「倒置房不是已經買下了嗎?」

  聽我說麼說,鞠福生就把抽到根的煙掐滅扔到地上,倒抽一口冷氣,之後轉過身,一邊撤退著一邊說:「操,你以為倒置房誰都能住,他搬進來,不是女婿生意出問題,就是女婿和閨女打仗,這不,許冒生又得了病,怎麼查都查不出結果。」

  鞠福生說著,腳步慢下來,回望了一下倒置房,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需要進一步辨認。之後接著說:「你猜算命先生怎麼說,說都是倒置房管的,倒置房是平的,沒有頂,這樣的房子欺主,主人要能壓住它,就是天大的好事,主人要是壓不住,倒置房就是葬身之地。」

  許家在倒置房裡經歷所有的事兒,其實只緣於一件事兒——李國平對縫對不下去,他因為生意賠本,才跟許妹娜打仗,他跟許妹娜打仗,許妹娜的父親才積郁成疾,可是這一件事衍生而來的三件事發生在倒置房裡,就不能不讓人相信確有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冥冥之中左右。吉成大哥住這裡時,日子蒸蒸日上,為什麼換成許家,就迅速衰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