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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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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黑牡丹飯店的空蕩跟人有關,是冒犯了人定的法律,那麼倒置房的空蕩便是冥冥之中神靈所為,是冒犯了誰也說不上是否存在的哪路神靈。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這種說法,只覺得盯著鞠福生的後背,踩著他的腳印從倒置房往外撤時,後背上的毛孔在漱漱起立,仿佛不祥的鬼魂正追在我的身後。 出了倒置房,鞠福生一直沒再回頭,好像告訴我事情真相他就達到了目的,好像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還連帶著這樣一個目的:能不能真正成為大老闆,不取決於願望,而取決於你的命。看著鞠福生在西下的日光裡越來越小的後背,我的心頭有些雜蕪,就像野地裡一蓬蓬雜蕪的草長在了心裡。 粉房街很快就出現在眼前了,幾間黃拉巴嘰的泥房被西下的日光照出一團矮趴趴的陰影,看上去不像房子,倒像豬圈或馬棚。它雖破舊,但它從不放棄接納一些落魄的人,可是它在接納的同時,又讓落魄其中的人生出向外掙脫的夢想,比如許妹娜的努力,四哥的努力。現在,四哥的掙脫還不見成效,而許妹娜以及許家的掙脫已經水落石出,跳了龍門的鯉魚又回到了池塘。 躲開了葬身之地的許冒生正在院子裡曬太陽,看見我,他想站起,但試了試,趔趄了兩下,又坐了下來,兩條躲在褲腿裡的腿支架一樣支愣著,把他那單薄的褲子頂出一個尖尖的包。 「大叔。」 許冒生其實才是我大哥一樣的年齡,在此之前,我也從來不覺得該稱他什麼,他是外鄉人,沒有輩份紮根,村裡人只叫他的名字,可是那一天,不知道被怎樣一種感情軀使,我居然喊了他大叔。然而,當這個稱呼沖出我的喉口,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親切感不知從什麼地方湧出來,使我的眼窩頓時發熱。 我在他面前的一個草敦上坐下來,一些圍在草敦四周的蚊蟲撲撲地飛向遠處。就像我從沒想到我會這麼親切地喊他大叔一樣,我也從沒想到我會這麼正式地面對他。我來許家,就為了看他,可是當真正面對,我找不到任何要說的話。因為被我喊了大叔的他很不自然,羞怯仿佛蚊蟲似的在他無精打采的眼睛裡轉,好像從倒置房搬回來,又得了病,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而導致這件見不得人的事的罪魁禍首是他自己。要不是這時節我的身後有一串腳步聲傳過來,打破我們之間的令人不安的沉默,我真不知道那羞怯的蚊蟲會不會飛到我的眼裡。 我回轉身,只見呂淑娥抱著孩子從門口走進來。她氣喘噓噓,被孩子抓得髒兮兮的衣領敞開在胸脯上,裸露著無數條混濁的溪流。 呂淑娥把孩子放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俺在菜地裡就看見你了。」 呂淑娥沒有失去主人的敏感,也依然保持著對來人的熱情,但那熱情裡釋放的,是某種擱置以久的盼望被重新點燃的歡喜,就像乾旱季節焦渴的稻苗終於吸進一滴雨水,因為她放下孩子後,長有赫色斑痕的臉上托著一雙熱辣辣的眼睛,一聲接著一聲地說:「吉寬來了,吉寬可來了。」 一開始,我以為呂淑娥歡喜,是想從我這裡知道有關許妹娜和小老闆的事,比如許妹娜再挨不挨打了,小老闆是不是又能掙大錢了,因為只有我才有可能帶回城裡的消息;或者,許家從倒置房搬出後,串門的人再也沒有了,我是他們寂寞生活中少有的來訪者,可以想見從門庭若市回到寂然無聲是一種什麼感受。然而,當她拖條小板凳坐在院子裡跟我說話,我知道我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我沒有稱她大嬸,不過她絲毫也不在意,她甚至說:「吉寬,你也看見嫂子遭的心了,嫂子連人都見不得了,要不,你二哥死,哪能不去。」 把我們說成一輩兒,這讓我難過,然而更難過的還不是這個,接下來她說:「吉寬,你在城裡,你得幫幫許妹娜,怎麼也不能讓她 離婚,挨點打就挨點打,挺一挺,他總不能永遠不掙錢,過了這一段不就好了。」 我想說我會幫她,我想說我不能讓她挨打,她必須離婚,我要娶她,可是我沒說。因為這時,剛剛被放到院子裡的孩子紮巴紮巴走過來,怯生生扶住我的膝蓋,瞪著扭扣一樣的小眼睛望著我,好像有意阻止我的回答。這個鼻涕嘞嘞的小傢伙,我曾親眼看過他把許妹娜肚皮撐大的樣子,他在許家降生簡直就是一個無中生有,可是這個無中生有的小生命根本不知道他身邊世界還會生出什麼。 這時,一直被羞怯籠罩著的許冒生抬起頭來,輕輕揉著巴拉眼說:「她要是離了婚從城裡回來,俺的臉可丟盡了,到那時俺還不如去死了好。」 我把看孩子的目光移到許冒生臉上,又從許冒生臉上移到呂淑娥臉上,似乎不相信這話是他們說的。要知道,許妹娜在家時,他們可是嬌貴得要命,從不讓她幹一點活,受一點委屈。他們和村裡這一代父母一樣,天天瞅著寶貝閨女,像瞅一幅畫兒。 我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只有把目光從他們臉上收回來,落到孩子身上。這個無中生有的小傢伙,雖生著暄乎乎的小臉,可那扭扣一樣的小眼睛射出來的神情,不能不讓人生出可憐。和他的媽媽不同,他是一棵不幸的種子,他的媽媽從出生一直到二十多歲才離開父母,而他,才不足一歲,就帶著稚嫩的根須被移到了遠離父母的鄉下。他們都經歷著遷移,可以說他這麼幼小就被迫遷移,都因為她母親的遷移,都因為他的姥姥姥爺一代,就在孕育這種遷移——要不是他的姥姥爺把他的媽媽撫養得這麼水靈,一心希望她過上城市生活,他是不是就不會有母子分離的今天? 我把手伸進我的褲兜,希望從裡邊掏出錢來,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還能做些什麼。可是,手剛觸到兜裡軟軟的布絲,突然想起前天晚上瀟灑地把五千塊錢甩出去的情景,左側的上衣兜裡,倒有一百多塊錢,可那是返城的車票錢。於是,我的手,一隻爬錯了地方的耗子似的,老老實實趴在褲兜裡。汗隨之就從我的腦門滲出來,因為暄乎乎小臉上那雙扭扣似的小眼睛已經盯住了我掏褲兜的手。 那一天,從許家出來,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徑直去了南甸子,在二道河邊嫩生生的草叢裡坐了好久。 這是我趕馬車時常來的地方,深解我意的老馬動輒就把我拉進河裡,讓我渾身濕透之後再讓我水淋淋躺到岸邊,那時,望著高遠的天空,聽著各種蟲子鳴叫,心底裡別提有多愜意。現在,眼睛裡,分明是夕陽在滑落山脊時鋪撒半個天際的紅色,耳朵裡,分明是青蛙和蟋蟀此起彼伏的淺吟輕唱,心裡,卻堵了蒿草似的,憋悶的要命。 到底是倒置房的衰敗觸動了我,還是小扭扣盯著我褲兜的目光刺激了我,還是比這更深遠更複雜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反正就從那天開始,我變成了大自然的棄兒,我再也無力感受她的無邊和深遠了,我眼睛裡擁塞的,除了二哥的面孔,黑牡丹的面孔,許冒生呂淑娥的面孔,許妹娜小老闆的面孔,就是二嫂的面孔,母親的面孔,三哥四哥的面孔,它們一重重閃現在我眼睛裡,直至天黑透了我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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