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吉寬的馬車 > |
| 七十一 |
|
|
聽說我是吉寬,大嫂臉上閃過一縷緊張,好像生怕家裡又有什麼不測的消息:「你怎麼來了?」 大嫂家的貧寒是可想而知的,屋子還是從前那個小屋,一室一廳,許是 裝修的房子都太大了的緣故,剛進大嫂的屋子就像進了馬圈,感到很憋悶,加上她沒有黑牡丹那種歸弄物品的能力,整個屋子亂糟糟的。 我從兜裡掏出兩千塊錢,我說:「大嫂,我在一家裝修公司幹,錢掙得還行,聽大哥說你們都下崗了,這錢給你。」 像突然挑開某個疼處,大嫂一下子低下頭,下垂的眼袋陷進更加深重的陰影裡。「不,吉寬,我不能要錢,我們回城這麼些年也沒管過家裡,怎麼有臉要你的錢。」 我說:「家裡不怪你們,家裡知道你們生活得不好。」 這時,大嫂抬起頭,紅著眼圈說:「其實我早就後悔了,我不該和你哥離婚,都是我不好。」 「離婚?」像有誰朝我給了一拳,我猛一激靈,驚訝地看著大嫂。 大嫂見我驚訝,比我還要驚訝:「怎麼,你哥沒說?十年前就離了。」 「為什麼?」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懶。他幹臨時工,早就被人打發了,成天在家呆著,逼他去做小買賣他堅決不幹,逼大了,他就跟我離婚。」 「你是說他從來就沒當過正式工?」 「從來沒有,開始是臨時工,後來就打發了。」 我感到有一種類似冰霜一樣的東西落入脖頸,我看著近在眼前的大嫂,怪不得她多年也不回家看母親。不過我能斷定,絕不是大哥主動跟她離婚,而是她嫌棄大哥沒工作,全民都要下海經商時他又不肯出去賺錢,主動甩了大哥,不然,她不會說自己後悔。 掏出去的兩千塊錢已經拿不回來,我只有說:「這錢給英環吧,別讓他太累了。」 誰知這時,大嫂向我透露了更讓我驚訝的消息,她說:「他已經回歇馬山莊了,你不知道?」 「什麼?」 「你大哥這次回去就沒回來,他租了幾畝地,要英環和他一塊種,英環回去,吉成大哥沒讓他種地,收他到修配廠學修車了。」 這是什麼世道,鄉下人到城裡來,城裡人又回到鄉下去。脖頸上的冰霜已經滲到心裡,因為我知道這對母親意味著什麼,好馬不吃回頭草,吃回頭草的大哥居然帶回一個馬駒。 從大嫂家離開,我的頭炸開一樣痛,一些問題鋼絲似的箍著我的腦袋,離婚,下崗,城市,鄉村,黑牡丹,大嫂,它們箍著我,讓我一陣陣頭皮發緊,居然迷失了方向,繞煙囪轉了四五圈,才找到來時的車站。 42 雨過天晴,我重又回到正在 裝修的工程中。雖然沒聽林榕真的話,把又拿到手的四千六百塊錢全都分散了,但我有了一個明顯的變化,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意節省材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意和裝飾材料市場的老闆講價,林榕真本來都講好的價,到我去拉,還要再磨。有一回,買包門窗框的木條,我愣是把零頭的二十八塊錢抹掉,木條裝上車往回走時,心裡那個甜呵,就像有二百八十塊糖在心裡邊溶化。 對錢的覺醒,使我擁有了這樣的品質,那就是,不論看到什麼,都會把它變成我需要的物質,比如把上一 家裝修剩下的半瓶膠水拿到下一家,我會想到省下了大哥全家的一頓飯,比如把本應刮三遍的塗料只刮兩遍,我會想到省下了英偉全年的學費,比如本來和主人定好的瓷磚,購買時去找相仿的便宜的東西替代,我會想到省下了戴在許妹娜手上鑽石戒指的幾十分之一。雖然省下的錢我如實交公,如實上報,沒有直接揣到腰包,但每一天都腦瓜崩緊,保持著對錢的高度敏感,讓我精神格外充足。 對錢的覺醒,還使我擁有了這樣的品質,那就是,每頓飯絕不吃飽。因為我要求月月開資,林榕真索性把吃飯錢和工錢一起發給我,讓我自辦伙食。在此之前,不管是在黑牡丹的飯店,還是吃林榕真做的飯,我都從沒考慮過節制,當錢從我自己手裡一塊一塊花出去,有五角錢的餅我絕不吃一塊錢的饅頭,有一塊錢一碗的面我絕不吃兩塊錢一碗的餛飩。饑餓,就是從這個時候來到我的身體裡的,它往往不拘地點場合,隨時隨地都能大喊大叫。有一回,在商店裡買汽釘,它嗚哇嗚哇叫在肚子裡,賣貨員嚇得直看我,說你懷裡揣什麼啦? 不過,我從沒被饑餓嚇倒,首先,饑餓很好打發,一口餅進肚它就啞巴了,你打發了它,知道它會捲土重來,但這時,你有更好的辦法對付它,那就是,把每一頓飯省下來的錢都記到賬上,然後把它用一張紙寫出來掛到牆上。有時,怕人笑話,從牆上揭下來,但它已經記在心裡了。它不叫時,你可為它算一筆賬,又攢了多少。有這筆賬,你就什麼都不怕了。有一天,去看許妹娜,花這筆賬上省下的錢為她買一包桔子,那種感覺要多美妙有多美妙。 我在精神上戰勝了饑餓,身體上可是有所體現,許妹娜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吉寬哥你怎麼瘦成這樣?」 「想你想的唄。」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