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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一句接一句的說著,琳琅只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飄蕩浮動著,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卻越發高了,只覺得那月光冰寒,像是並刀的尖口,撕啦撕就將人剪開來。全然聽不見畫珠在說什麼,只見她嘴唇翕動,自顧自說得高興。四面都是風,冷冷的撲在身上,只吹得衣角揚起,身子卻在風裡微微的發著抖。畫珠嘈嘈切切說了許久,方覺得她臉色有異,一握了她的手,失聲道:「你這是怎麼了,手這樣冰涼。」說了兩遍,琳琅方才回過神來似的,只道:「這風好冷。」

  畫珠道:「你要添件衣裳才好,這夜裡風寒,咱們快回去。」回屋裡琳琅添了件雪青長比甲,方收拾停當,隱約聽到外面遙遙的擊掌聲,正是御駕返回乾清宮的暗號。兩個人都當著差事,皆出來上殿中去。

  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除了近侍,其餘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李德全回頭瞧見琳琅,便對她說:「萬歲爺今兒吃了酒,去沏釅茶來。」琳琅答應了一聲,去了半晌回來,皇帝正換了衣裳,見那茶碗不是日常御用,卻是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盛著楓露茶。那楓露茶乃楓露點茶,楓露制法,取香楓之嫩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將楓露點入茶湯中,即成楓露茶。皇帝看了她一眼,問:「這會子怎麼翻出這樣東西來了?」琳琅神色倉惶道:「奴才只想到這茶配這定窯盞子才好看,一時疏忽,忘了忌諱,請萬歲爺責罰。」這定窯茶盞本是一對,另一隻上次她在御前打碎了,依著規矩,這單下的一隻殘杯是不能再用的。皇帝想起來,上次打翻了茶,她面色也是如此驚懼,此刻捧著茶盤,因著又犯了錯,眼裡只有楚楚的驚怯,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輕顫,燈下照著分明,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舊燙傷。

  皇帝接過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還是換甘和茶來。」琳琅「嗻」了一聲,退出暖閣外去。皇帝覺得有幾分酒意,便叫李德全:「去擰個熱毛巾把子來。」李德全答應了還未出去,只聽外面的「咣」的一聲響,跟著小太監輕聲低呼了一聲,皇帝問:「怎麼了?」外面的小太監忙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不知怎麼的,發暈倒在地上了。」皇帝起身便出來,李德全忙替他掀起簾子,只見太監宮女們團團圍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輕輕喚著她的名字,琳琅臉色雪白,雙目緊閉,卻是人事不知的樣子。皇帝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眾人早嚇得亂了陣腳,聽見皇帝吩咐,連忙站起來皆退出幾步去,皇帝又對芳景道:「將她頸下的扣子解開兩粒。」芳景連忙解了,皇帝本略通岐黃之術,伸手按在她脈上,卻回頭對李德全道:「去將那傳教士貢的西洋嗅鹽取來。」李德全派人去取了來,卻是小巧玲瓏一隻碧色玻璃瓶子,皇帝旋開鎏金寶紐塞子,將那嗅鹽放在她鼻下輕輕搖了搖。殿中諸人皆目不轉晴瞧著琳琅,四下裡鴉雀無聲,隱隱約約聽見殿外簷頭鐵馬,被風吹著叮鐺叮鐺清冷的兩聲。

  簷頭鐵馬響聲零亂,那風吹過,隱約有丹桂的醇香。書房裡本用著燭火,外面置著雪亮紗罩。那光漾漾得暈開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華彩。納蘭默然坐在梨花書案前,大丫頭霓官送了茶上來,笑著問:「大爺今兒大喜,這樣高興,必然有詩了,我替大爺磨墨?」

  安徽巡撫贈與的十八錠上用煙墨,鵝黃匣子盛了,十指纖纖拈起一塊,素手輕移,取下硯蓋。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著硯堂。他目光卻只凝佇在那墨上,不言不語,似乎人亦像是那只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的銷磨。濃黑烏亮的墨汁漸漸在硯堂中洇開。

  終於執筆在手,卻忍不住手腕微顫,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紙上,黑白分明,無可挽回。伸手將筆擱回筆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紙,嚓嚓幾下子撕成粉碎。霓官嚇得噤聲無言,卻見他慢慢垂手,盡那碎紙落在地上,卻緩緩另展了一張紙,舔了筆疏疏題上幾句。霓官入府未久,本是納蘭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識得幾個字,納蘭夫人特意指了她過來侍候容若筆墨。此時只屏息靜氣,待得納蘭寫完,他卻將筆一拋。

  霓官瞧那紙上,卻題著一闕《東風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葡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她有好些字不認識,認識的那些字,零亂的湊在眼前……薄命……淚……愁緒……往事……窗前月……淒涼……

  心下只是惴惴難安,只想大爺這樣尊貴,今日又獨獲殊榮。內務府傳來旨意,皇帝竟然口諭賜婚。闔府上下盡皆大喜,借著八月節,張燈結綵,廣宴親眷。連平日肅嚴謹辭老爺亦笑道:「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她不敢胡亂開口,只問:「大爺,還寫麼?」

  納蘭淡淡的道:「不寫了,你叫她們點燈,我回房去。」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面照著,其時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歷歷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但只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只見那牆頭一帶翠竹森森,風吹過漱漱如雨。

  隱隱只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宛轉。丫頭道:「是那邊二老爺,請了書房裡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句呢。」

  他無語仰望,唯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淒清。

  第19章 闌風伏雨

  琳琅病了十餘日,只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並無起色。畫珠當差去了,剩了她獨個昏昏沉沉的睡在屋裡,輾轉反側,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只聽那風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的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候,家裡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的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琅,怎麼又戳那窗紙?」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嚴實實不透風。指頭點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的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裡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裡都是執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攘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後面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後面屋子裡去,家裡的女眷全在那屋子裡,母親見了她,遠遠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只是想,怎麼還沒有到……轎子終於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一見了鬢髮皆銀的外祖母,她只是摟她入懷,漱漱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

  一旁的丫頭媳婦都陪著抹眼淚,好容易勸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聲問:「冬郎呢?叫他來見過他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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