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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壬子日鑾駕出京,駐蹕鞏華城行宮,遣內大臣賜奠昭勳公圖賴墓。這日天氣晴好,皇帝在行宮中用過晚膳,帶了近侍的太監,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牆根下,只聽一片喧嘩呼喝之聲,皇帝不由止住腳步,問:「那是在做什麼?」李德全忙叫人去問了,回奏道:「回萬歲爺的話,是御前侍衛們在校射。」皇帝聽了,便徑直往校場上走去,御前侍衛們遠遠瞧見前呼後擁的御駕,早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見當先跪著的一人,著二品侍衛服色,盔甲之下一張臉龐甚是俊秀,正是納蘭容若。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卻淡然道:「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起身,皇帝望了一眼數十步開外的鵠子,道:「容若,你射給朕瞧瞧。」容若應了聲「是」,拈箭搭弓,屏息靜氣,一箭正中紅心,一眾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聲好。皇帝臉上卻瞧不出是什麼神色,只吩咐:「取朕的弓箭來。」

  皇帝的禦弓,弓身以朱漆纏金線,以白犀為角,弦施上用明膠,彈韌柔緊。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尋常弓箭要略重,皇帝接過李德全遞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將弓開滿如一輪圓月,緩緩瞄準鵠心。眾人屏住呼吸,只見皇帝唇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冷凝獰笑,卻是轉瞬即逝,眾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無人曾留意。弓弦「嘣」的一聲,皇帝一箭已經脫弦射出。

  只聽羽箭破空之勢淩利,竟發出尖嘯之音,只聽「啪」一聲,卻緊接著又是嗒嗒兩聲輕微爆響,卻原來皇帝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納蘭的箭尾,貫穿箭身而入,將納蘭的箭劈爆成三簇,仍舊透入鵠子極深,正正釘在紅心中央,箭尾白翎兀自顫抖不停。

  眾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轟然一聲喝采如雷。

  納蘭亦脫口叫了聲好,正巧皇帝的目光掃過來,只覺如冰雪寒徹,心下頓時一激靈。抬頭再瞧時,幾疑适才只是自己眼花,皇帝神色如常,道:「這幾日沒動過弓箭,倒還沒撂下。」緩緩說道:「咱們大清乃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萬里,素重騎射。」淡然望了他一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駟院。」納蘭一怔,只得磕頭應了一聲「是」。以侍衛司上駟院之職,名義雖是升遷,但自此卻要往郊外牧馬,遠離禁中御前。皇帝待他素來親厚,納蘭此時亦未作他想。

  便在此時,忽遠遠見著一騎,自側門直入,遙遙望見御駕的九曲黃柄大傘,馬上的人連忙勒馬滾下鞍韉,一口氣奔過來,數丈開外方跪下行見駕的大禮,氣吁吁的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皇帝方認出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總管太監崔邦吉,時值正月,天氣寒冷,竟然是滿頭大汗,想是從京城一騎狂奔至此,皇帝心下不由一沉,問:「太皇太后萬福金安?」崔邦吉答:「太皇太后聖躬安。」皇帝這才不覺松了口氣,卻聽那崔邦吉道:「太皇太后打發奴才來稟報萬歲爺,衛主子出事了。」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是琳琅。口氣不由淡淡的:「她能出什麼事?小小一個答應,竟驚動了太皇太后打發你趕來。」

  崔邦吉重重磕了個頭,道:「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小產了。」言猶未落,只聽「啪」的一聲,卻是皇帝手中的禦弓落在了地上,猶若未聞,只問:「你說什麼?」崔邦吉只得又說了一遍,見皇帝臉上的神色漸漸變了,蒼白的沒一絲血色,驀得回過頭去:「朕的馬呢?」李德全見他連眼裡都透出血絲來,心下也亂了方寸,忙著人去牽出馬來,待見皇帝認蹬上馬,方嚇得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萬使不得,總得知會了扈駕的大營沿途關防,方才好起駕。」皇帝只淡然低喝一聲:「滾開。」見他死命的不肯鬆手,回手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巨痛難當,本能的一鬆手,皇帝已經縱馬馳出。

  李德全又驚又怕,大聲呼喝命人去稟報扈駕的領侍衛內大臣,御前侍衛總管聞得有變,正巧趕到,忙領著人快馬加鞭,先自追上去,諫阻不了皇帝,數十騎人馬只得緊緊相隨,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

  至京城城外九門已閉,御前侍衛總管出示關防,命啟匙開了城門,扈駕的驍騎營、前鋒營大隊人馬此時方才趕到,簇擁了御駕快馬馳入九城,只聞蹄聲隆隆,響動雷動,皇帝心下卻是一片空白,眼際萬家燈火如直天上群星,撲面而至,街市間正在匆忙的關防宵禁,只聞沿街商肆皆是「撲撲」關門上鋪板的聲音,那馬馳騁甚疾,一晃而過,遠遠望見禁城的紅牆高聳,已經可以見著神武門城樓上明亮的燈火。

  大駕由神武門返回禁中,雖不合規矩,領侍衛內大臣亦只得從權。待御駕進了內城,懸著的一顆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內宮,在順貞門外便跪安辭出,皇帝只帶了近侍返回內宮,換乘輿轎,前往慈甯宮去。

  太皇太后聽到皇帝回宮,略略一愕,只怔仲了半晌,方才長長歎了口氣,對身側的人道:「蘇茉爾,沒想到太平無事了這麼些年,咱們擔心的事終究還是來了。」

  蘇茉爾默然無語,太皇太后聲音裡卻不由透出幾分微涼之意:「順治十四年,董鄂氏所出皇四子,世祖竟稱『朕之第一子也』,未己夭折,竟追封和碩榮親王。」

  蘇茉爾道:「太皇太后望安,皇上英明果毅,必不至如斯。」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嘿了一聲,道:「但願如此罷。」只聽門外輕輕的擊掌聲,太監進來回話:「啟稟太皇太后,萬歲爺回來了。」

  皇帝還未及換衣裳,依舊是一身藍色團福的缺襟行袍,只領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軟油亮的鋒毛,略有風塵行色,眉宇間倒似是鎮定自若,先行下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親手攙了他起來,牽著他的手凝視著,過了片刻心疼的道:「瞧這額頭上的汗,看回頭讓風吹著招了涼。」蘇茉爾早親自去擰了熱手巾把子遞上來,太皇太后瞧著皇帝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方才淡然問道:「聽說你是騎馬回來的?」

  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聲:「皇祖母。」太皇太后眼裡卻只有淡淡的冷凝:「我瞧當日在奉先殿裡、列祖列宗面前,對著我發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個乾乾淨淨!」語氣已然凜冽:「竟然甩開大駕,以萬乘之尊輕騎簡從馳返數十裡,途中萬一有閃失,你將置自己於何地?將置祖宗基業於何地?難道為了一個女人,你連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大清的天下都不要了嗎?」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語。蘇茉爾悄聲道:「太皇太后,您就饒過他這遭吧。皇上也是一時著急,方才沒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給他留些顏面。」太皇太后長長歎了口氣:「行事怎能這樣輕率?若是讓言官們知道,遞個摺子上來,我看你怎麼才好善罷干休。」

  皇帝聽她語氣漸緩,低聲道:「玄燁知道錯了。」太皇太后又歎了一口氣,蘇茉爾便道:「外頭那樣冷,萬歲爺騎馬跑了幾十裡路,再這麼跪著……」太皇太后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這樣輕浮的行止,依著我,就該打發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靈前跪一夜。」蘇茉爾笑道:「您打發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罷了,只是改日若叫幾位小阿哥知道,萬歲爺還怎麼教訓他們?」一提及幾位重孫,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頤,說:「起來罷,平日見他教訓兒子,幾個阿哥見著跟避貓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御醫說才只兩個來月,唉……」皇帝剛剛站起來,燈下映著臉色沒一絲血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塗,有了身子都不知道,還幫著太后宮裡挪騰重物,最後閃了腰——你皇額娘這會子,也懊惱後悔的不得了,适才來向我請罪,方叫我勸回去了,你可不許再惹你皇額娘傷心了。」

  皇帝輕輕咬一咬牙,過了片刻,方低聲答:「是。」太皇太后點一點頭,溫言道:「琳琅還年輕,你們的日子長遠著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個有福澤的樣子,將來必也是多子多福。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順手捋下自己腕上籠著的佛珠:「將這個給琳琅,叫她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來為太皇太后隨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禮:「謝皇祖母。」道:「夜深了,請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時恨不得脅生雙翼,點點頭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著,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也就是孝順我這個皇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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