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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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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慈甯宮出來,李德全方才領著近侍的太監趕到。十餘人都是氣息未均,皇帝見著李德全,只問:「怎麼回事?」李德全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問,所以甫一進順貞門,就打發人去尋了知情的人詢問,此時低低的答:「回萬歲爺的話,說是衛主子去給太后請安,可巧敬事房的魏總管進給太后一隻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太后正歡喜的不得了,那狗認生,卻從暖閣裡跑出來,衛主子正進來沒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惱了,以為衛主子是存心,便要傳脛杖,虧得德主子在旁邊幫忙求了句饒,太后便罰衛主子去廊下跪著。跪了兩個時辰後,衛主子發昏倒在地下,眼瞧著衛主子下紅不止,太后這才命人去傳御醫。」 李德全說完,偷覷皇帝的臉色,迷茫的夜色裡看不清楚,只一雙眼裡,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裡也似要劈叭飛濺開來。李德全在御前當差已頗有年頭,卻從未見過皇帝有這樣的神色,心裡打個哆嗦。過了半晌,方聽見皇帝似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來:「起駕。」一眾人簇擁了皇帝的暖轎,徑直往西六宮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語,直至下了暖轎,李德全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爺,奴才求萬歲爺——有什麼話,只管打發奴才進去傳。」皇帝不理他,徑直進了垂華門,李德全亦步亦趨的緊緊相隨,連聲哀求:「萬歲爺,萬歲爺,祖宗規矩,聖駕忌諱。您到了這院子裡,衛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見皇帝並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兩名御醫、敬事房的總管並些太監宮女,早就迎出來了,黑壓壓跪了一地。見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臺階,敬事房總管魏長安只得磕了一個頭,硬著頭皮道:「萬歲爺,祖宗規矩,您這會子不能進去。」 皇帝目光冷凝,只瞧著那緊閉著門窗,道:「讓開。」 魏長安重重磕了一個頭,道:「萬歲爺,奴才不敢。您這會子要是進去,太后非要了奴才的腦袋不可。只求萬歲爺饒奴才一條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舉起一腳便向魏長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悶哼一聲,向後重重摔倒,後腦勺磕在那階沿上,暗紅的血緩緩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掙扎爬不起來。餘下的人早嚇得呆了,皇帝舉手便去推門,李德全嚇得魂飛魄散,搶上來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求您替衛主子想想——奴才求萬歲爺三思,這會子壞了規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衛主子作筏子?」他情急之下說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終於緩緩垂下來。李德全低聲道:「萬歲爺有什麼話,讓奴才進去傳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的重複了一遍:「我有什麼話……」瞧著那緊閉的門扇,鏤花朱漆填金,本是極豔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裡卻是殷暗發紫,像是凝佇了的鮮血,映在眼裡觸目刺心。只隔著這樣一扇門,裡面卻是寂無聲息,寂靜的叫人心裡發慌,恍惚裡面並沒有人。他心裡似乎生出絕望的害怕來,心裡只翻來覆去的想,有什麼話……要對她說什麼話……自己卻有什麼話……便如亂刀絞著五腑六髒,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背心裡竟虛虛的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屋裡並不寬敞,一明一進的屋子,本是與另一位答應同住,此時出了這樣的事,方倉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駕了,只余了慈甯宮先前差來的一名宮女留在屋裡照料。那宮女起先聽外面磕頭聲說話聲不斷,此時卻突兀的安靜下來。 正不解時,忽聽炕上的琳琅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忙俯近身子,低聲喚道:「主子,是要什麼?」琳琅卻是在痛楚的昏迷裡,毫無意識的又呻吟了一聲,大顆的眼淚卻順著眼角直滲到鬢角中去。那宮女手中一條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淚,早浸得濕透了,心下可憐,輕聲道:「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規矩不讓進來,這會子他在外面呢。」 琳琅只蹙著眉,也不知聽見沒有,那眼淚依舊像斷線了珠子似的往下掉著。 李德全見皇帝一動不動佇立在那裡,直如失了魂一樣,心裡又慌又怕。過了良久,皇帝方才低聲對他道:「你進去,只告訴她說我來了。」頓了一頓,道:「還有,太皇太后賞了這個給她。」 將太皇太后所賜的那串佛珠交給李德全,李德全磕了一個頭,推門進去。不過片刻即退了出來:「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這會子還沒有醒過來,奴才傳了太皇太后與萬歲爺的旨意,也不知主子聽到沒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淚。」皇帝聽了最後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回來,盛怒之下驚痛悔憤交加,且已是四個時辰滴水未進,此時竟似腳下虛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見院子裡的人都直挺挺跪著,四下裡一片死寂,唯有夜風吹過,嗚咽有聲。那魏長安呻吟了兩聲,皇帝驀得回過頭來,聲音裡透著森冷的寒意:「來人,將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下去!狠狠的打!」 忙有人上來架了魏長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監沒有法子,上來悄聲問李德全:「李諳達,萬歲爺這麼說,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李德全不由將足一頓,低聲斥道:「糊塗!既沒說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數!」 31、鮫珠迸落 琳琅次日午間才漸漸蘇醒過來,身體虛弱,瞧出人去,只是模糊的影子,吃力的喃喃低問:「是誰?」那宮女曲膝請了個安,輕聲道:「回主子話,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后宮裡的人。」一面說,一面軟語溫言的問:「這會子都過了晌午了,主子進些細粥吧?佟貴妃專門差人送來的,還說,主子若是想吃什麼,只管打發人問她的小廚房要去。」琳琅微微的搖一搖頭,掙扎的想要坐起來,另一名宮女忙上前來幫忙,琳琅這才認出是乾清宮的錦秋,錦秋取過大迎枕,讓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發白,只是微微哆嗦,問:「你怎麼來了?」 錦秋道:「萬歲爺打發奴才過來,說這裡人少,怕失了照應。」琳琅聽見她提及皇帝,身子不由微微一顫,問:「萬歲爺回來了?」錦秋道:「萬歲爺昨兒晚上回來的,一回來就來瞧主子,在外頭院子裡站了好一陣功夫呢。」說到這裡,想起一事,便走到門口處,雙掌輕輕一擊,喚進小太監來,道:「去回稟萬歲爺,就說主子已經醒了。」碧落又將佛珠取了過來:「主子您瞧,這是太皇太后賞的。太皇太后說了,要主子您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主子您呢。」 琳琅手上無力,碧落便將佛珠輕輕捧了擱在枕邊,外面小宮女低低叫了聲:「姑姑。」錦秋便走出去,那小宮女道:「端主子宮裡的棲霞姐姐來了。」那棲霞見著碧落,悄聲道:「這樣東西,是我們主子送給衛主子的。」碧落打開匣子,見是一柄紫玉嵌八寶的如意,華光流彩,寶光照人。不由噯喲了一聲,道:「端主子怎麼這樣客氣。」棲霞道:「我們主子原打算親身過來瞧衛主子,只聽御醫說,衛主子這幾日要靜靜養著,倒不好來了。我們主子說,出了這樣的事,想著衛主子心裡定然難過,必是不能安枕。這柄如意給衛主子壓枕用的。」又往錦秋手中塞了一樣事物,道:「煩姐姐轉呈給衛主子,我就不上去煩擾主子了。」 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這會子正吃藥,我就去回主子。」棲霞忙道:「有勞姐姐了,姐姐忙著,我就先回去了。」 碧落侍候琳琅吃完了藥,錦秋便源源本本將棲霞的話向琳琅說了,琳琅本就氣促,說話吃力,只斷斷續續道:「難為……她惦記。」錦秋笑道:「這會子惦記主子的,多了去了,誰讓萬歲爺惦記著主子您呢。」她聽了這句話,怔怔的唯有兩行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碧落忙道:「主子別哭,這會子斷然不能哭,不然再過幾十年,會落下迎風流淚毛病的。」琳琅中氣虛弱,喃喃如自語:「再過幾十年……」碧落一面替她拭淚,一面溫言相勸:「主子還這樣年輕,心要放寬些,這日後長遠著呢。」又將些旁的話來說著開解著她。 過了片刻,李德全卻來了。一進來先請了安,道:「萬歲爺聽說主子醒了,打發奴才過來。」便將一緘芙蓉箋雙手呈上,琳琅手上無力,碧落忙替她接了,打開給她瞧。那箋上乃是皇帝御筆,只寫了廖廖數字,正是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墨色凝重,襯著那清逸俊采的董香光體,她怔怔的瞧著,大大的一顆眼淚便落在那箋上,墨蹟頓時洇開了來,緊接著那第二顆眼淚又濺落在那淚痕之上。 碧落不識字,還道箋上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只得向李德全使個眼色。李德全本來一肚子話,見了這情形,倒也悶在了那裡,過了半晌,方才道:「萬歲爺實實惦著主子,只礙著宮裡的規矩,不能來瞧主子。昨兒是奴才當值,奴才聽著萬歲爺翻來覆去,竟是一夜沒睡安生,今天早上起來,眼睛都摳僂了。」見她淚光泫然,不敢再說,只勸道:「主子是大福大貴之人,且別為眼下再傷心了。」 碧落也勸道:「主子這樣子若讓萬歲爺知道,只怕心裡愈發難過。就為著萬歲爺,主子也要愛惜自己才是。」 琳琅慢慢抬手捋過長髮,終究是無力,只得輕輕喘了口氣,方順著那披散的頭髮摸索下來,揉成輕輕小小的一團,夾在那箋中。低聲道:「李諳達,煩你將這箋拿回去。」伏在枕上,身子只是顫抖不止。 李德全回到乾清宮,將那芙蓉箋呈給皇帝。皇帝打開來,但見淚痕宛然,中間夾著一小小一團秀髮,憶起南苑那一夜的「結髮」,心如刀絞,痛楚難當,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問:「還說了什麼?」 李德全想了想,答:「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身子虛弱,奴才瞧她倒有許多話想交待奴才,只是沒有說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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