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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那軟軟的一團黑髮,輕輕的浮在掌心裡,仿佛一點黑色的光,投到心裡去,泛著無聲無息黑的影。他將手又攥得緊些,只是髮絲輕軟,依舊恍若無物。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請安,正巧太后亦在慈甯宮裡。見著皇帝,太后不免有些不自在,皇帝倒仍是行禮如儀:「給太后請安。」太皇太后笑道:「你額娘正惦記著你呢,聽說你今兒晚膳進的不香,我說必是昨兒打馬跑回來累著了,所以懶怠吃飯。」皇帝道:「謝太后惦記。」太皇太后又道:「快坐下來,咱們祖孫三個,好好說會子話。」

  皇帝謝了恩,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适才太后說,琳琅那孩子,可憐見兒的。」太后這才道:「是啊,總要抬舉抬舉那孩子才是。」皇帝淡淡的道:「宮裡的規矩,宮女封主位,不能逾制。」太皇太后笑道:「不逾制就不逾制,她現在不是答應嗎,就晉常在好了。位份雖還是低,好在過兩個月就是萬壽節了,到時再另外給個恩典就是了。」皇帝這才道:「謝皇祖母。」太后此時方笑道:「可見這小倆口恩愛,晉她的位份,倒是你替她謝恩。」

  太皇太后當下便對蘇茉爾道:「你去瞧瞧琳琅,就說是太后的恩旨,晉她為常在。叫她好生養著,等大好了,再向太后謝恩吧。」

  琳琅本睡著了,碧落與錦秋聽見說蘇茉爾來了,忙都迎出來,錦秋悄聲笑道:「怎麼還勞您老人家過來。主子這會子睡了,奴才這就去叫。」蘇茉爾忙道:「她是病虛的人,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錦秋道:「那請嬤嬤裡面坐吧,裡面暖和。」說話便打起簾子,蘇茉爾進了屋子,屋裡只遠遠點著燈,朦朧暈黃的光映著那湖水色的帳幔,蘇茉爾猛然有些失神,碧落低聲問:「蘇嬤嬤,怎麼了?」蘇茉爾這才回過神來,道:「沒事。」便在南面炕上坐了,見炕桌上放著細粥小菜,都只是略動了一動的樣子,不由問:「衛主子沒進晚膳麼?」

  錦秋道:「主子只是沒胃口,這些個都是萬歲爺打發人送來的,才勉強用了兩口粥,這一整日功夫,除了吃藥,竟沒有吃下旁的東西去。」

  蘇茉爾不由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真真作孽。」又歎了口氣:「當日董鄂皇貴妃,就是傷心榮親王……」自察失言,又輕輕歎了一聲,轉臉去瞧桌上灩灩的燭光。

  她回到慈甯宮中,夜已深了。一面打發太皇太后卸妝,一面將琳琅的情形講了,道:「我瞧那孩子是傷心過度,這樣下去只怕熬不住。」太皇太后道:「如今咱們能做的都做了,還能怎麼樣呢?」蘇茉爾道:「今兒我一進去,只打了個寒噤,就想起那年榮親王夭折,您打發我去瞧董鄂皇貴妃時的情形來。」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道:「你是說——」蘇茉爾道:「像與不像都不打緊,只是董鄂皇貴妃當年,可就為著榮親王的事傷心過度,先帝爺又是為著董鄂皇貴妃……您瞧瞧如今萬歲爺那樣子,若是這琳琅有個三長兩短……」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道:「晉她的位份,給她臉面,賞她東西,能抬舉的我都抬舉了。只是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傷心。」蘇茉爾道:「總得叫人勸勸她才好,再不然,索性讓萬歲爺去瞧瞧她。」太皇太后又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玄燁想見她,誰攔得住?」蘇茉爾道:「奴才可不懂了。」太皇太后道:「玄燁這孩子是你瞧著長大的,他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將她一撂這麼些日子,聽見出事,才發狂一樣趕回來,這中間必然有咱們不知道的緣故。不管這緣故是什麼,他如今是『近鄉情怯』,只怕輕易不會去見她。」

  蘇茉爾想了想,道:「奴才倒有個主意,不如太皇太后賞個恩典,叫她娘家的女眷進宮來見上一面,說不定可以勸勸她。」太皇太后道:「也罷。想她進宮數年,見著家裡人,必然會高興些。」又笑道:「你替她打算的倒是周到。」蘇茉爾道:「奴才瞧著她委實是傷心,而且奴才大半也是為了萬歲爺。」太皇太后點一點頭:「就是這句話。他們漢人書本上說,前車之鑒,又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納蘭容若《浣溪紗》:

  錦樣年華水樣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余常是怯梳頭。一徑綠雲修竹怨,半窗紅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簾鉤。

  32、不辭冰雪

  這日天氣陰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納蘭自衙門裡回家,見府中正門大開,一路的重門洞開直到上房正廳,便知道是有旨意下來。依舊從西角門裡進去,方轉過花廳,見著上房裡的丫頭,方問:「是有上諭給老爺嗎?」

  那丫頭道:「是內務府的人過來傳旨,恍惚聽見說是咱們家娘娘病了,傳女眷進宮去呢。」納蘭便徑直往老太太房裡去,遠遠就聽見四太太的笑聲:「您沒聽著那王公公說,是主子親口說想見一見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樣疼她。」緊接著又是二太太的聲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們府裡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沒想到咱們這一府裡,竟能出了兩位主子。」老太太卻說:「只是說病著,卻不知道要不要緊,我這心裡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並不十分要緊,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剛不是也說了,琳琅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話猶未完,卻聽丫頭打起簾子道:「老太太,大爺回來了。」屋中諸人皆不由一驚,見納蘭進來,老太太道:「我的兒,外面必是極冷,瞧你這臉上凍的青白。」納蘭這才回過神來,行禮給老太太請了安。老太太卻笑道:「來挨著我坐。咱們正說起你琳妹妹呢。」

  納蘭夫人不由擔心,老太太卻道:「才剛內務府的人來,說咱們家琳琅晉了後宮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傳咱們進宮去呢。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興高興。」納蘭過了半晌,方才低聲說了個「是。」

  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了惠主子,府裡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琅到了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只是一千一萬個捨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准了。」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份,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的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只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了會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只應個「是」便去了。屋裡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瞭,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歎了一聲:「只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罷。」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打發人去取了小紅爐來,親自拿酒鏇子溫了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了,便端進暖閣裡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窗下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豔。枝梢斜欹,朱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裡鑽,再冷不過。」納蘭只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了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了,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的極慢,飲的卻極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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