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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荷葆忙跟了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連伸手接住了。只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只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只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唯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的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孤伶伶。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梁九功從西六宮裡回來,在廊下撣了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了,方進了暖閣,朝上磕了一個頭。皇帝正看摺子,執停著筆,只問:「怎麼樣?」梁九功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琳主子精神還好,後來又見了家裡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賞的春捲,主子倒用了大半個。到了下半晌,就覺得心裡不受用,將吃的藥全嘔出來了。」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御醫呢,御醫怎麼說?」

  梁九功道:「已經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望祖、趙永德兩位大人去了,兩位大人都對奴才說,主子是元氣不足,又傷心鬱結,以致傷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飲食補元氣,元氣既虛,更傷臟腑,臟腑傷,則更不能進飲食,如是惡惡因循。兩位大人說的文縐縐的,奴才不大學的上來。」皇帝是有過旨意,所用的醫案藥方,都要呈給他過目的,梁九功便將所抄的醫案呈上給皇帝。皇帝看了,站起來負著手,只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鐘,只是嚓嚓的響著。李德全侍立在那裡,心裡只是著急。

  皇帝籲了一口氣,吩咐道:「起駕,朕去瞧瞧。」

  李德全只叫了聲:「萬歲爺……」皇帝淡淡的道:「閉嘴,你要敢囉嗦,朕就打發你去北五所當穢差。」李德全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若叫人知道了,只怕真要開銷奴才去涮馬桶,到時侯萬歲爺就算想再聽奴才囉嗦,只怕也聽不到了。」皇帝心中焦慮,也沒心思理會他的插諢打科。只道:「那就別讓人知道,你和梁九功陪朕去。」

  李德全見勸不住,只得道:「外面雪下得大了,萬歲爺還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喚畫珠,取了皇帝的鴉青羽緞斗篷來。梁九功掣了青綢大傘,李德全跟在後頭,三人卻是無聲無息就出了乾清宮,一出垂花門,雪大風緊,風夾著雪霰子往臉上刷來,皇帝不由打了個寒戰。李德全忙替他將風兜的絛子系好,三個人沖風冒雪,往西六宮裡去。

  雪天陰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儲秀宮外,各宮裡正上燈。儲秀宮本來地方僻靜,皇帝抬頭瞧見小太監正持了蠟扡點燈,耳房裡有兩三個人在說話,語聲隱約,遠遠就聞著一股藥香,卻是無人留意他們三人進來。因這兩日,各宮裡差人來往是尋常事,小太監見著,只以為是哪宮裡打發來送東西的,見他們直往上走,便攔住了道:「幾位是哪宮裡當差的?主子這會子歇下了。」

  皇帝聽到後一句話,微微一怔。李德全卻已經叱道:「小猴兒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是知道你們的,但凡有人來了,就說主子歇下了。」那小太監這才認出他來,連忙打個千兒,道:「李諳達,天黑一時沒認出您來。這兩日來的人多,是御醫吩咐主子要靜養,只好說歇下了。」只以為李德全是奉旨過來,也未嘗細看同來的二人,便打起了簾子。李德全見皇帝遲疑了一下,於是也不吱聲,自己伸手掀著那簾子,只一擺頭,示意小太監下去,皇帝卻已經踏進了檻內。

  本來過了二月二,各宮裡都封了地炕火龍。獨獨這裡有太皇太后特旨,還攏著地炕。屋裡十分暖和,皇帝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藥氣,外間屋內無人,只爐上銀吊子裡熬著燕窩,卻煮得要沸出來了。皇帝一面解了頷下的絛子,梁九功忙替他將斗篷拿在手裡,皇帝卻只是神色怔仲,瞧著那大紅猩猩氈的簾子。

  李德全搶上一步,卻已經將那簾子高高打起,皇帝便進了里間,裡面新鋪的極厚地毯,皇帝腳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軟軟綿綿陷下寸許來深,自是悄無聲息,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納蘭容若《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33、百花冷暖

  那隔扇之間本懸著碧湖水色的輕羅帳幔,用雙燕金鉤略略束起。深處的的燭火映上來,隱隱的便如波光煙霞。轉過帳幔,只瞧見琳琅斜倚在大迎枕上,那迎枕原本是香色底上金線掐牙,卻襯著一張臉並無半分血色,那烏雲也似的長髮,只順著迎枕淌滑下來,散垂著如墨玉流瀑。原本是瓜子臉,清減了許多,越發顯得單薄,卻是閉著眼睛,不知是不是睡著了。猶自微微蹙著眉,她眉色本就極淡,只如籠著輕煙一般。

  榻前本有一名宮女,正坐在小杌子上吹著滾燙的一碗藥,猛然抬頭見著皇帝,唬得差點打翻了手中的藥碗,只驚叫了一聲:「萬歲爺。」皇帝這才瞧見她,本能的將手一擺,琳琅卻已經睜開眼睛來,一雙眸子仍舊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皇帝怔在了那裡,她卻慢慢闔上了眼簾,只一瞬間又重新睜開,似乎這才醒悟過來,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誰。眼裡漸漸的浮起迷朦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淚光,泫然欲泣。

  皇帝心裡有千言萬語,一時都哽住在那裡,只再也移不開目光去,心裡不知是痛是悔,是愛是憐,亂如絲網,糾葛千結。眼睜睜看著她唇角含瑟,她卻是極力的自持,終究還是忍不住那眼淚,順著白玉一樣的面龐滾落下來,落在衣襟之上,骨碌碌就不見了。他心中難過到了極處,嘴角微動,那一句話卻終究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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