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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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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這一陣子聽完進講之後,皆是回慈甯宮陪太皇太后進些酒膳,再回乾清宮去。這日遲遲沒有回來,太皇太后心生惦記,打發人去問,過了半晌回來道:「萬歲爺去瞧端主子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聲,像是有些感慨,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去見一面也是應該。」轉過臉來將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暉脈脈,照進深廣的殿裡,光線便黯淡下來,四面蒼茫暮色漸起,遠處的宮殿籠在靄色中,西窗下日頭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並沒有暖意,寒浸浸的倒涼得像秋天裡了。她想著有句雲:東風臨夜冷於秋。原來古人的話,果然真切。 其實皇帝本不願去見端嬪,還是佟貴妃親自去請旨,說:「端嬪至今不肯認罪,每日只是喊冤。臣妾派人去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只說要御前重審,臣妾還請皇上決斷。」皇帝本來厭惡端嬪行事陰毒,聽佟貴妃如此陳情,念及或許當真有所冤屈,終究還是去了。 端嬪仍居咸福宮,由兩名精奇嬤嬤陪伴,形同軟禁。御駕前呼後擁,自有人早早通傳至咸福宮,端嬪只覺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但見斜陽滿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奪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聽見敬事房太監「啪啪」的擊掌聲,外面宮女太監早跪了一地,她亦慌忙迎下臺階,那兩名精奇嬤嬤,自是亦步亦趨的緊緊跟著。只見皇帝款步徐徐而至,端嬪勉強行禮如儀:「臣妾恭請聖安。」只說得臣妾二字,已經嗚咽有聲。待皇帝進殿內方坐下,她進來跪在炕前,只是嚶嚶而泣。皇帝本來預備她或是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倒不防她只是這樣掩面飲泣,淡然道:「朕來了,你有什麼冤屈就說,不必如此惺惺作態。」 端嬪哭道:「事到如今,臣妾百口莫辯,可臣妾實實冤枉,臣妾便是再糊塗,也不會魘咒皇上。」皇帝心中厭煩,道:「那些宮女太監都招認了,你也不必再說。朕念在素日的情份,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端嬪唬得臉色雪白,跪在當地身子只是微微發抖:「皇上,臣妾確是冤枉。那魘魔之物確實是臣妾一時鬼迷心竅,托人遞進宮來,可是皇上的生庚八字……那桃木傀人兒上的八字不是臣妾寫的,不不,那桃木傀人上臣妾本是寫著宜嬪的生庚八字。臣妾一時糊塗,只是想嫁禍給甯貴人。只盼皇上一生氣不理她了。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會去魘咒您。」 皇帝聽她顛三倒哭訴著,一時只覺真假難辯,沉吟不語。端嬪抽泣道:「臣妾罪該萬死……如今臣妾都已從實稟明,還求皇上明查。臣妾自知罪大惡極,可是臣妾確實冤枉,且不論君臣,只論人倫,臣妾怎麼會魘咒皇上?」 皇帝淡然道:「朕當然要徹查,朕倒要好生瞧瞧,這個以魘咒之術來栽贓陷害的小人到底是誰。」 皇帝素來行事果決,旋即命人將傳遞魘魔之物進宮的宮女、太監,所有相干人等,在慎刑司嚴審。誰知就在當天半夜裡,出首告發的宮女小吉兒忽然自縊死了。皇帝下朝後才聞奏此事,震怒非常,正巧宮女遞上茶來,手不由一舉,眼瞧著便要向地上摜去,忽然又慢慢將那茶碗放了下來。琳琅只見他鼻翕微動,知道是怒極了,一聲不響,只跪在那裡輕輕替太皇太后捶著腿。 太皇太后倒是一臉的心平氣和:「我看她倒是自個兒膽小,所以才尋了短見。可憐她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家,哪裡見過這陣仗。吃不住刑或是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皇帝倒是極快的亦鎮定下來,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著。 太皇太后又道:「依我看,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先撂著,天長日久自然就顯出來了。至於那宮女,想想也怪可憐的,不再追究她家裡人就是了。」宮人在宮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勢必要連坐親眷。皇帝明白她的意思,欠身答了個「是」。太皇太后望了琳琅一眼,吩咐她:「去瞧瞧有什麼吃的,你們萬歲爺這會子准餓了。」 琳琅奉命去了,太皇太后瞧著她出了暖閣,方才道:「你今兒是怎麼了,這樣沉不住氣。」 皇帝道:「孫兒是不明白,皇祖母為何如此。」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說:「其實這事你心裡再明白不過,就是那甯貴人將計就計,反陷了端嬪在那陷阱裡。也不怪你生氣,她們是鬧得過份。不過那畫珠是你皇額娘賞給你的人,老話兒說的好,打老鼠莫傷了玉瓶。魘咒皇帝是忤逆大案,這事若再追下去,牽涉的人越多,越是讓人笑話。我這個皇祖母,就做一回惡人罷。」 皇帝聽她一一點破,一腔的話只得悶在那裡,緘默不語。太皇太后又道:「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像這樣三綱五常都不顧的人還留在後宮裡,確實是個禍害。」略一沉吟,輕輕擊了兩下手掌。 崔邦吉便進來垂手聽命,太皇太后道:「你去延禧宮傳旨,賞甯貴人雄黃酒一壺,不必來謝恩了。」崔邦吉怔了一下,陪笑道:「太皇太后,這離端午節還早,只怕他們還沒有預備下這個。」太皇太后頭也沒抬,只慢慢用那碗蓋撥開那茶葉,沉聲只說:「糊塗!」崔邦吉這才明白過來,心中一悚,不聲不響磕了個頭,自去了。 琳琅命人傳了點心回來,正巧遇上崔邦吉領人捧了酒出去。匆忙間頂頭差點撞上,崔邦吉忙打個千:「奴才該死,冒犯主子。」琳琅待下人素來和氣,且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總管太監,所以微笑答:「諳達說哪裡話。是我自個兒走得急了些,沒瞅見諳達出來。」崔邦吉道:「奴才還有差事,主子恕奴才先告退。」 琳琅心裡微覺奇怪,見他去得遠了,卻聽錦秋說:「聽說是又賞了甯主子東西,這位甯主子,倒真是有福氣,連太皇太后都這樣待見她。」琳琅倒也沒放在心上。她每日皆是陪太皇太后與皇帝用晚膳,太皇太后歇了午覺猶未起來,皇帝起駕去了弘德殿,她便在暖閣裡替太皇太后繡手帕,這日她沒來由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兼之做了半日針線,眼眩頭暈,便先放下活計,叫錦秋:「到園子裡走動走動。」 天氣漸熱,園子裡翠柳繁花,百花開到極盛,卻漸漸有頹唐之勢。錦秋陪著她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鳥,不知不覺走得遠了,遠遠卻瞧見三四個太監提攜著些箱籠鋪蓋之屬,及至近前才瞧見為首的正是廷禧宮當差的小林。見了她忙垂手行禮,琳琅見他們所攜之物中有一個翠鈿妝奩匣子十分眼熟,不由詫異道:「這都是甯貴人的東西——你們這是拿到哪裡去?」 小林磕了一個頭,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話,甯貴人沒了。」 琳琅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方才喃喃反問:「沒了?」小林道:「今兒午後突然生了急病,還沒來得及傳召太醫就沒了。剛剛已經回了貴主子,貴主子聽見說是絞腸痧,倒歎了好幾聲。依規矩這些個東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們拿到西場子去焚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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