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長(73)_嶽東西

七十三

　　淚水滾出她的眼角，順著面頰滑落下來。馮月琴走過來輕輕攏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胸脯上：「興華你別生氣，我說錯了，我相信你。」

　　興華想推開她，反而把她摟住：「月琴，咱們都不再年輕了，成熟一點兒好不好，不要再在這些事兒上糾纏了，你不覺得這樣很累嗎。」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月琴在他胸前輕輕抽泣著。

　　「既然這樣，你就不要為難申雪，也不要讓吳局長犯難。」

　　「不行！」她抬頭看著他，「我不能讓她過來，我不能讓她到你身邊。什麼事情都行，就這事兒我不答應！」

　　三十三

　　申雪來實驗中學後從沒來過濱河公園，她心理上有個小小的障礙，這裡曾經是她蹺課的地方，而且有時是在晚上，跟一個男孩子。

　　可是一旦來到這裡，她心裡又立刻釋然。過去的一切總是美好的，哪怕是傷和痛。就在那邊茂密的樹叢裡，她第一次跟男孩子相擁；河邊那片草坡，曾是她初吻的地方。

　　那時候她心裡有一個強烈欲望，就是要壞給爸媽看，就是要壞給老師看。從逆反中她得到一種快感和滿足，好像是在報復誰。她喜歡摔啤酒瓶子，她也把自己當成啤酒瓶子，就是摔碎了給人看，同時自己也得到莫名的快樂。

　　那座鷹的石雕還在展翅翱翔，它是她腦海中僅存的關於莊嚴和崇高的記憶。而且，它還連系著她心底溫馨的一隅。就是在它展開的長長的翅膀下，經常徘徊著一個年輕俊朗的身影。他是她的班主任，他眼神有些焦灼，他來找他蹺課的學生。

　　「咦，是申雪吧。」

　　不知是這聲音穿破時空而來，還是她又被帶到遙遠的過去。

　　她一時蒙在那裡，李老師？李局長？他是來找我這個蹺課的學生？這麼巧在這裡碰上他？

　　「李局長，你也來散步？」

　　「是啊，只要晚上有空兒我就出來走走。」李興華笑看著她，「哦，對了，調你到教研室協助工作的事情，你知道了嗎？」

　　「我知道，這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只怕馮校長不放我。」

　　「她沒這個權力。」李興華噓口氣，「這段時間也讓你受委屈了。」

　　淚水湧上申雪的眼眶，她趕緊轉臉朝向河面。已是初冬，河面的風有些冷硬。

　　「李老師，你還記得我嗎？」申雪轉回臉，「李老師，我是你以前的學生，你還記得我嗎？」

　　「你說什麼？」李興華愣住，仔細端詳著她，「你是我的學生？」

　　「老師，你還記得範小怡嗎？」

　　「範小怡？記得，當然記得。」李興華幾乎叫起來，用手指著她，「哦，對了，你就是範小怡！」

　　申雪點點頭。

　　「沒錯兒，沒錯兒。」李興華自言自語。怪不得，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感覺像羽毛輕輕觸動著他的心，一直到現在。

　　「可是高中第一個學期沒上完我就轉走了。」申雪緩緩地說，「跟我媽媽到了那座沿海城市。我爸媽離婚，我媽是個律師，她要到那個城市發展。」

　　「對，我想起來了。」李興華點點頭，又問，「可是你怎麼又叫申雪呢？」

　　「我爸姓范，我媽姓申，轉學後我媽讓我改名字。」申雪平靜地說，「我希望我的心底從此像雪一樣潔白，沒有瑕疵；我希望我的生命從此像雪花一樣漫舞，不再沉重。」

　　「十幾年了，你是我的第一屆學生。」李興華長歎一口氣，「想起來還有很多遺憾呢，我沒能把你教好。」

　　「不，李老師，怎麼能怪您呢。那時候我那個樣子，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也不是輕易就能轉變的。」申雪頓一下，「我的問題，是源自破碎的家庭。」

　　「是啊，家庭是問題的根源，學校環境又促使問題惡化。」李興華沉思著，「當時我也年輕，經驗少，面對你還真是有些束手無策。心裡又著急，真想找到什麼靈丹妙藥，讓你一夜之間變成一個陽光、可愛、好學的女生。」

　　「真的嗎？」申雪撲哧笑了，接著熱淚就溢滿眼眶，「老師，您看我現在怎麼樣，是不是還讓您失望？」

　　興華連連搖頭：「沒有沒有，真不敢想像，當年的範小怡會變成今天的申雪。真的，我有些驚訝，也很欣慰。」

　　「可是，您知道嗎？我能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我能考上師範大學，當上一名中學語文教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您，我的轉變就是從跟您的一個約定開始的。」

　　「跟我的一個約定？」

　　申雪低頭走兩步，說：「李老師，您還記得嗎？那次我在您的課堂上看言情小說，你給我沒收了。」說著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起來了。」興華一拍腦袋，「那是一部校園小說，語言很美，很真實也很感人，我還看完了呢。」他仔細回憶著，語氣緩慢下來，「記得裡面有一枚精美的書簽，是你自己製作的。上面有彩筆劃，我看不懂什麼意思。可我很清楚地記得有幾行很小的字，『昨天我幹了什麼？今天我在幹什麼？明天我要幹什麼？』我感覺到你內心的痛苦和迷茫，而且感到你不是自甘墮落的女孩。」

　　「你跟我談話，你沒有批評我。我知道你想走近我，你一直想跟我交流。那時候我心裡沒有絲毫感動，麻木了，什麼都無所謂。我各種說教方式都領教了，不管什麼花樣兒都是一個目的——挽救我。挽救我就說明我在別人眼裡已經墮落了，說明我是個壞女孩。我心裡就是這麼個邏輯，所以越苦口婆心我越厭煩，我就越抵觸。」

　　「是呀，從那時我才知道女孩子也可以那麼叛逆。」興華笑笑，「所以我就跟你討論那本小說的故事和人物，顯得很感興趣。你終於開口說話了，開始跟我交流了。你說小說裡那個迪迪是個壞女孩，學習不好也罷了，初戀就學會玩弄感情。我說不是迪迪壞，而是她受了壞方面的影響。她爸媽常年在外地經商，夫妻關係又不好，她感情上得不到呵護，應該得到的都沒得到，她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來宣洩。其實她內心是矛盾痛苦的，她心地是善良純潔的。」

　　「我心裡震動了，我真想哭，為迪迪哭，也為自己哭。當時的感覺，你要是我的大哥哥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在你懷裡好好哭一場了。」申雪頓一下，又說，「你打開那本小說，拿出那個我自己做的書簽。你讀了一遍那幾行小字，你說你每天早晨都要在心裡問自己這三個問題。」

　　「你很驚喜，說這麼巧啊，又好奇地問我為什麼。我說我身上有惰性，有惡魔，我只有靠這個來制伏惡魔，超越自己。這三句話就像咒語，記在心裡而且有自己的答案，惡魔就不敢來了。」

　　「我當然不會相信了。」申雪笑了，「不過當時我感到很奇怪，為什麼我隨意寫的三句話，這麼巧正是你心裡的『咒語』呢？你身上也有惰性嗎？你說的惡魔就是讓人變壞的東西嗎？」

　　「你說的約定我記起來了。當時我跟你說，咱們兩個每天早晨六點鐘起床的時候，同時想一遍這三個問題好嗎，這樣有心靈感應，咒語更靈驗呢。你很調皮，說，如果我不想呢，你會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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