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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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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手術,早上八點就進了手術室,我坐在醫院過道的椅子上等。到了中午都還沒有出來,我開始焦慮不安,走到窗邊給南風打電話,他是我惟一可以隨時找到而且也願意訴說的人。我說:「南風我害怕,媽媽好像永遠也不會從手術室裡出來了似的。」 他安慰我:「你別瞎想,再等等看。」 「南風,其實我心裡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媽媽就這樣睡過去,因為這是最沒有痛苦的死法,醒來她會很痛,而且在今後的日子裡仍然會一直活在恐懼中。一方面我又很希望看到她從手術室裡出來,聽到醫生說手術很成功,沒事了。」 「你不能替她選擇,她自己是想要活的,所以才選擇手術,忍受治療的痛苦。」 「你說得對,也許是我自己軟弱吧,害怕痛苦,總想逃避。希望上天能保佑她。」 「夜兒,你知道嗎,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女友有心臟病,很可能不會活得太長久。」 我很吃驚:「那怎麼辦呢?」 「能怎麼辦?有些事情既然無法改變,就只好接受,或者說忍受,並把它當做生活的常態。我們仍然要好好地活每一天,所以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都是開開心心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有天意的,只能盡人力,聽天命。但是南風,我覺得世上很多事都很殘忍,比如讓一個人活在死亡的恐懼中卻又不讓他死去,比如讓兩個相愛的人分開……」 「所以我常常想,生命中走過的每一個階段雖然也有許多快樂的時光,但其實都挺不容易的,我不想再倒回去了,活這一世就夠了。」 南風平時樂呵呵的,這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讓我更加感到無奈與蒼涼。 媽媽終於出來了,被推到重症監護室,身上插滿了管子,臉色雪白,蠟人一樣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醫生滿頭大汗地出來對我說,血止不住,得重新打開看是什麼原因。 當媽媽又一次被推進手術室,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陰影在空中盤旋。過道的椅子正對著電梯,這一層樓正好是婦產科,一個產婦被推進電梯,過一會兒就有一個護士懷抱嬰兒從電梯裡走出來。這場景強烈地讓我感受到生與死的交替。 這一刻,我害怕極了,這麼多的生命來到世上了,上天是不是也要收一些回去?媽媽是我惟一的親人,她要是去了,我在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想起王小波的小說《舅舅情人》,他寫一個女孩子終年生活在山上,從不知什麼是愛。有一天她走到一個山谷裡,經過一個佈滿綠色浮萍的水塘,身邊是齊人高的綠草,樹幹和岩石上長滿青苔,連空氣也好像是綠色的油,令人窒息。在這一片濃綠之中,她看到一點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她受到震撼,在一片寂靜中撫摸自己的肢體,只覺得滑潤而冰涼,體會到最純粹的恐怖。然後她感到愛從恐懼中生化出來,就如綠草中的骸骨一樣雪白,又滑又涼。於是她決定下山去尋找愛,尋找一位可以給她這種綠色的愛的情郎。 在這個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午後,我也像小說中的女孩一樣從恐懼中生出對愛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強烈。然而我感到死亡是那麼近,那麼稀疏平常,唾手可得,愛卻那麼的遠。在這個充滿愛與死的午後,有什麼將我溫柔地擊中,使我想起那些遙遠的不再回來的青春時光…… 我撥通了羅依的電話,對他說:「羅依,我愛你,你愛我嗎?」 他說:「不,我不愛你。」然後說要出去,掛了電話。 是的,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他只是說喜歡我。沒有表白過的愛是不存在的,而表白過的愛也是不存在的,比如阿威……我感到很茫然。 電話中羅依冷酷的聲音像一把冰涼的刀,無聲無息地刺中我。我舉著手機失聲痛哭,周圍人來人往,一如既往地沒有人來關注我的悲傷。好在醫院裡的悲傷並不顯得突兀,我可以盡情地痛哭。 夜色降臨了,這一整天媽媽都在生與死之間掙扎,而我在愛與死之間心力交瘁。羅依在我心裡,就像一個親人一樣,上天要我在同一天失去所有的親人嗎? 媽媽終於出來了,在重症監護室一躺就是許多天,那兒不許親屬進去,我每天都去在門外看著她。她被捆在床上,手和腳都不能動,嘴裡插著呼吸機的管子,可怕的是意識卻是清楚的,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的痛楚。我想起有一次去菜場買魚,魚被剖開,肚子都掏空了,然而丟到水裡卻還在遊,從表面上看不出它是一條有著巨大傷口的魚,那種無聲無息的痛苦與絕望讓我無比震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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