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拉魂腔 >


  麻三叔的燈盞是否能鎮鬼,沒人去較這個真。癱子村談鬼的人倒真的少了。「去瞅瞅,三叔的燈盞還亮著嗎?」。這話事實上並不含丁點疑問的意思,村裡人都清楚,在雞叫頭遍前,那盞燈定然是亮著的。說這句話,無非是說:拿不准的,到那盞燈下去問個明白吧。

  門是虛掩的,你用不著敲它。吱溜一聲,你看到的永是這一幅圖景:在靠北窗的炕上,他叭嗒叭嗒地抽著旱煙管盤腿坐在燈下,一盞掛在壁上的老式煤油燈下,燈芯外加一個高高的玻璃罩,燈光昏暗卻又不飄忽,定定的,油盡之前絕不至滅掉。後生進屋,站在炕前問話,三句兩句,也就出去了。有時,梅子孝、德貴幾個老一輩的,進來了,就盤腿上炕,坐在麻三叔的對面,叭嗒叭嗒地,一起抽著鳳陽縣地界的那種嗆人的紫莖旱煙。老哥倆,一宿無語。這是村裡人最熟悉的一個場景,只是燈盞下的人,漸漸地老了,前幾年還是黑雜漆漆的頭髮,一下子就全白了。

  「三哥,聽鄉上人講,縣長把王鄉長臭駡了一頓,說支持搬遷的人不超過戶數的一半,就不能硬搞,但也絕不能不搞。王鄉長在砸瓶子摜碗發脾氣呢。」

  「............」

  「省上來的陳教授,自個兒要住嫂子和臘八那。就由著他吧?」

  「嗯。」

  「東頭印子他娘的屍還沒冷呢,鄉上張幹事今兒就來了,說一定得火化。印子跟張幹事都動拳了,說他娘年青時還救過八路軍呢,政府不僅不報恩,還要毀他娘的魂。印子媳婦就趴在棺材蓋上,說要火化,就先燒了她。全家嚎得鼻青臉腫的,心煩呢!張幹事硬拽著虎子表態,虎子哪有個轍呢?僵著了,讓我來問問三哥。」

  「.............」

  「張幹事說了,大堤是政府劃定的高壓線,無論怎麼都不能搞土葬,挖一寸都會電死人。剩一個青迢崗,印子她娘是平常婦人,又葬不得。」

  「就葬我的地裡吧。我那麥田壟子高,子孝說那地喝著東南風,風水旺燒。你去跟張幹事講,誰家的責任田,誰總做得了主吧!」

  「就是虧了三哥了。」

  「又虧得了哪得筋骨?」

  「............」

  「德貴。」

  「嗯。」  「你去跟子孝招呼一聲,托他給小紅捎個信兒,把這個搬村的事說細緻羅,問問小紅啥個看法。」

  「嗯。」

  德貴剛過門檻,麻三叔又把他喊住了。問:「丫兒咋的啦?幾天沒聽到了他的聲啦。」

  「哦三哥,沒事呢。嗓子啞得呢,不出腔,過幾天就沒事了。」

  梅紅曾多次跟我提起癱子村的一個怪人「飛天蜈蚣」。「飛天蜈蚣」是他的綽號,聽上去像個綠林大盜,也弄不清誰先喊出來的,古裡古怪的名字,沒個由頭,這就是德貴家的大兒子丫兒。文化革命的時候,丫兒才十三、四歲,這孩子自小長得麻杆樣兒的單薄,臉面兒清清秀秀的,一開口說話,臉就竄紅到脖根子。大夥兒便都喊這娃丫兒,本名漸漸地就棄了。七姑疼他疼得慌,說天生的唱青衣的好料兒,眼珠子蘸靈靈的,能把整台的轉暈了。那年頭公社的造反派到村裡抓麻三叔,鬼使神差地,竟把丫兒一道兒抓了去。第二天被放出來時,丫兒的耳朵裡被灌滿了牛屎,腫得沒了眼睛的臉上留著清晰的皮鞋底印兒,被釘子拉劃過的一道道血痕,有的血淤痂了,有的朝外滲著血。人,整個地瘋掉了。一回家就趴在牆上,頭往脖子裡緊緊縮著,一到夜間就不停地嚎叫。

  三十多年了,丫兒夜間的嚎叫,仿佛從沒間斷過。開始的幾年,德貴不忍鎖他,由著他在外。他日光裡倒也安分,一聲不吭地,低著頭,在田間不緊不慢地晃著步子,一年四季都穿著那件千瘡百孔的土黃棉軍大衣,骯髒的蓬發和豎起的大衣毛領子糾結在一起,仿佛再也不能撕開,下身穿著一件早被扯成碎條兒的單褲。怪的是,他身上沒不散出那種多年發酵的怪味兒,德貴說,最燥的夏天,他的頭皮上也不出一滴汗。白天他蹲在村口的巨柳下,溫溫和和地瞅著田間。有時他會猛地把褲子扯下,露出根屌,自個兒嘻嘻地傻笑著,笑得臉不住地往棉軍大衣的領子裡縮。一次,正巧讓一個來癱子村串親戚的外縣媳婦瞅見了,那女人立在村口大罵:什麼破東西,像掉灰裡的臘腸呢,丟人現眼!麻三叔沖上去,一掌就把那女人的臉抽腫了。癱子村人的人平生第一次見麻三叔動手揍人,都嚇懵掉了。德貴從此把丫兒鎖在了後屋的狹小柴房裡。

  丫兒的嚎叫讓許多人驚奇。梅紅說,那聲音太嘹亮了,在夜間的癱子村上空,那叫聲像繞著幾道彎子地盤旋向上,在夜空中飄浮很久,才慢慢地散去。村裡年青一輩的都叫他「飛天蜈蚣」了,他們都是在飛天蜈蚣的嚎叫聲中長大的。他們茶餘飯後也會猜測,飛天蜈蚣年青時定是做出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只是沒人敢問。只有七姑仍是疼他疼得慌,丫兒犯病沒兩年,他娘就死了。七姑隔三差五地去小柴房,用熱毛巾給他擦身了,擦著擦著,七姑就哽咽成一團,抱著他的頭不肯鬆手。丫兒對著村子裡所有人傻笑、扮鬼臉,七姑一來,他就安靜了,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七姑,像兩泓幽黑的潭水。

  七姑說:那孩子的心思靈敏得不行,他嚎著嚎著,我一走到窗邊,還沒進屋呢,你想想我的腳多輕呢,他就一下子乖了,不嚎了。

  在癱子村的夜間,麻三叔的燈盞和丫兒的叫聲是兩個符號。少了一個,便有人不踏實,幾天沒聽見那熟悉的嚎叫的三叔,悄悄地來到了德貴家的柴房的窗外。這是個只比巴掌大一點的小窗,其實也就是個通氣的孔。從孔中朝裡看,黑乎乎地啥聲息也沒。麻三叔怔怔地站在那發呆,不知過了多久,從樹上落下的一砣鳥屎打在他的鼻上,才把他驚醒過來,怏怏地回家了。

  去年初春,好多個失眠之夜,當我靜坐在寒風中的河灘。飛天蜈蚣的嚎叫聲從村裡沖出,「嗷嗷——哦哦-—嗷嗷——」。還未泛出初綠的村子,在這嚎叫聲中顯得更是疲困荒涼,也仿佛沉睡得更深。這嚎叫像浮雲推動星辰。聽上去,那聲音一點也不乾澀,宛轉地揚上去時非常亮堂,往下沉時又厚又重,倒像是一個底氣異常充沛的男人來唱一首誰也聽不懂的古歌謠。這嚎聲,好似已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怨和恨。仿佛已被洗得乾乾淨淨。

  七      姑

  咣當一聲七姑推了門進來。麻三叔用煙鍋頭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喉裡囫圇混沌地哼了一下,算是招呼了。嗓子中像哽著一塊幹驢糞坨子。七姑搬出去後,多年來他一直這麼招呼她。

  七姑把一封信丟在基檯子上。說:「你閨女的。鄉上郵遞員送來了兩封信,還有一封是陳教授的。」梅紅打小裡就從不喊她一聲娘,所以她一直也就叫她「你閨女」。「嗯!――――哪」。三叔說。又朝地上啐出一口濃痰。

  基檯子,是癱子村房屋的一個特殊構造。造屋時,要挖很深的地基,順屋腳築約一米高、一米多厚的基牆。築這個基牆那真是大有講究哦。先用兩塊大木板從兩邊牢牢夾起,中間用黃泥漿、砂石、牛骨灰、稻草摻著煮熟的糯米飯填起,用大石碾一遍又一遍地夯實,家道殷實一點的,也在這基牆外再砌一層磚,算是裝飾。要貼符咒。把黃紙、紫紙、黑紙剪成的符咒燒掉,撒在牆根。築基牆時,有個少不了的風習:夯第一道土時,要用毛筆在土上寫上曾祖的名諱。覆第二道土,再夯,寫上祖父的名字,再覆第三層土。按梅子孝的說法,這樣的基牆中就築進了祖宗濃濃的蔭佑,有一股子再急的洪水也摧不垮的韌勁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