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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操的滾」。突然台下的人群裡爆出這一句。因為順著風,這一聲傳得特別真切,本是鴉雀無聲的村民們便哄笑著朝後瞧,原來是一個村民在轟舔他屁股蛋子的大黑狗。眾人一笑,他慌著站起來,蹩紅了臉說:「笑啥笑啥嘛。狗啊,當然是狗操出來的,這有啥?」又有人攢足了勁地喊了一句:臘八,為啥狗偏要舔你的屁股,是不是昨個夜間有啥東西沒洗乾淨啊?又是一陣哄笑,嚴峻的會場秩序一下子亂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戲謔氣氛是最傷害主持人的。我瞥瞥臺上的王清舉,站他身後的鄉秘書倒是機警,趕忙把茶杯蓋擰開遞給鄉長,解決了他僵硬著半張著個嘴的尷尬。

  會議出岔子的間隙,我第一次從淮河幹流大堤上俯瞰這著名的癱子村。

  原來淮河在這裡陡然拐了一個大彎,朝南的流向猛地在此轉頭向東,流速驟減帶來的的沉泥遺沙,淤積而成了一塊約摸七、八平方公里的沖積扇,怪就怪在癱子村座落在沖積扇離河道最近的一塊開闊地上。這曾經很讓趴在地圖上研究的姜斯年教授費解。如果選址僅是為了解渴,這倒也好理解,即便在冬季的枯水期,要解決農業生產的灌溉用水也不難。可從河勢上分析,這分明是一次極其危險的選址,它離洶湧的主汛期河道太近了,近在咫尺。但鑒於祖輩風水學的過於深奧,我雖然後來對癱子村的方位揣著太多的疑問,但從未試圖解開這些疑問。這對一個試圖培養出考據癖的人,確是個例外。從遠處看,全村在巨柳掩映之中,雖然早春的柳樹尚未吐芽,層層疊疊的枝叢間也只稍露出一些屋頂和牆角。樹幹都斜向東南,顯然是多年洪水沖刷所致。聽梅紅說過,上游的洪水一次一次摧毀癱子村之時,也將一些禽屍畜體留在了這塊土地上,腐爛使這塊地形成了一種令人驚異的肥力。民諺道,收穫了拐子灘、富燒了半邊天。災後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遺留在這塊地裡,一個村婦曾撿到一匣精緻無比的牙雕梳妝盒,七折疊、細工漆,面上嵌著異形貝殼,殼上刻著一個「柳」字,縣文化局的考古專家疑為明末秦淮名妓柳如是的閨中之物。「誰說她是麻子?麻子還能傾國傾城?」明末的書生都瞎啦,真叫人崩潰!」「癱子村有兩個瞎子,一個是印子他爹,另一個是個打鐵的」。村上的風水先生梅子孝講,這匣子裡面藏著五條冤魂,留在村裡,是個惡兆,村裡很快將它交上去了。地,肥沃到什麼地步呢,梅紅曾說你播下個跳蚤,說不定會長出個龍種。說這句話時,在省立圖書館昏昏然的燈下,幽暗中她自撫著前胸雙峰喃喃地說,這真是地道的淮水龍種呢。

  從我立足的這堤上看,青灰的癱子村輪廓像一個巨型的口袋。或者像個張開的嘴,正欲傾訴,又被大水堵塞了它的喉嚨。多年後,癱子村消失之時,我聽說村裡也有一些老人嫌晦氣,把村子就喚作了「口袋村」。從河勢上分析,洪水對癱子村的掠奪真的像從口袋中掏鑰匙一樣輕而易舉。

  拿著梅紅的紙條子,我找到了她的父親麻三叔和哥哥虎子。虎子,也就是現任的癱子村村長。七十二歲的麻三叔,臉色焦黃,身板兒碩長,可第一眼老讓我覺出點兒怪,事後想想,原來是他的脖梗子皮包骨似地細長,與硬實的軀體合不上拍。他的腰間用根白布帶捆束著舊棉襖,雖然斜插著支竹制的旱煙管,手中夾著卻是根捲煙。我在人堆裡已見過不少村民腰插著這樣的旱煙管,仿佛已是一種飾品,或是在時刻等著什麼人猝不及防地遞上一撮嗆人的幹煙葉。許多人置新衣裳時,就順帶著置一根旱煙管,可往往衣裳穿破了,旱煙管中還沒沾上煙焦味兒。真正的飾品啊。梅紅兩個字餘音未盡,麻三叔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熱火地搖起來,說:丫頭早來過信了。讓我們款待好你。他攥得我生疼。穿著一件弊腳格子西服的梅虎站在一邊憨笑著。他是梅紅同父異母的哥哥,小時曾受過一次掉命的驚嚇,按梅紅的說法,膽子嚇癟掉了。麻三叔年輕時靠販賣從洪濤中撈上的房梁和舊家俱為生,1954年的大洪水中,剛死了親娘的虎子突然失蹤了,麻三叔急傻了眼。可當天下午他泅水去搶一根圓木,卻發現上面趴著七歲的虎子。大家都說,這娃兒命兒真硬,但過度的驚嚇也好像使他忘記了一切,既忘了父母和家鄉的名字,過了好幾年才漸漸恢復了記憶。也忘了怎麼哭,三十多年來,村中沒人看過梅虎掉一片淚瓣子,活是活下來了,卻落下個連老鼠都怕的夜懼症的病根子。梅紅說她哥其實是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在村裡每個老人膝前他都馴善得很,他又是梅麻三的兒子,沖這兩點,村民們抬舉他做了村長。

  「咱對鄉親不怕問句醜話。全村老幼859號人中到底有多少缺胳膊斷腿的癱子瘸子啊?」

  王清舉鄉長仍在繼續的演說,語氣卻陡然生硬了起來:「有多少?嗯,157個人啊鄉親們!一個叫我這個鄉長多麼沉重的數字啊。咱這個村在唐朝以前叫灘子村,河灘的灘,後來災來屋塌,砸斷手腳的人越來越多,就被人調侃地改喚癱子村了,殘疾的那個癱啊真叫人彆扭。大夥兒以後仔細瞅瞅,雨天出村的泥腳印是不是一腳深、一腳淺的?」說不清是王清舉是隱含有點毒辣的嘲弄,還是需要動用他慣性的幽默來調節演說。

  他接著說:「千里淮河這是最後一個橫在洪水中的村子了。也有人說,要堅決拔掉這最後一顆釘子,我可不同意這樣不清不白的說法。咱善良的百姓誰會是釘子呢?你們是淮河流域真正的主人,我今天算是懇求咱父老爺們了,接受鄉政府這個誠心誠意的規劃方案吧。為了制定新村鎮的圖紙,縣上的一些老工程師真是熬瞎了雙眼,熬碎了心哦。我們就是想搶在今年大汛前讓鄉親們都撤上堤壩,過上定心的日子。為了把事辦踏實,事後少一些怨氣,鄉里還製作了一個表決的表格。」

  王清舉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說:「唉,這其實就是張白紙片兒,現在發給大夥兒,贊成後撤上堤建設新村的就畫個圈。不願挪窩,要留在災難中苦熬的,你就畫個叉吧。請大家上臺來表決,這裡有筆。」鎮長說完了,可人群裡久久沒人動彈。機靈的鄉秘書又補了一句話,誰先表決完了,誰就先回家吃晚飯吧。村民們便一哄而上,梅虎趕緊上前,把幾個被絆倒的老人扶起來,一邊嚷嚷道慢點慢點。

  村民們很快散了,表達的結果非常明朗。僅有兩個圈,除了梅虎頂著鄉長的面畫了個圈外,還有另一個來歷不明的圈。其餘的清一色地全是個叉。叉和圈,童稚的兩個圖劃。權利還是遊戲?讓他們臉對臉,嘴唇貼著嘴唇。嘻嘻笑著。互看著,看出了無邪或是恥辱。

  真難啊兄弟!晚上,王清舉鄉長在鄉政府旁的小飯店擺便宴,給我接風。席間我吃到了淮上淮下無人不曉的名菜「五岔鹵全狗」。聽梅紅說,王清舉一向嗜酒,那晚他卻破例只喝了幾杯茶。見我們幾個酒鬥得凶,他的眼圈紅紅的,淚光在裡面直打轉。我想,這種動輒入情的個性可能是他做演說家的潛質之一吧。我有一個頑固的偏見,我是靠細節取人的,如果我把一個人的身份界定為演員,我會不加辯證地把他的行止、裝束乃至說話的腔調都視作了道具,我猜他想洗掉那刺鼻的作秀味兒都難,這也是我多年友寡的根子。但這一晚,我靠一些細節把王清舉的身份界定成了我的朋友,雖然多年來這樣清晰的界定並不多。

  王清舉鄉長端著茶杯大念苦經的形象,在我半醉的眼球中晃著晃著,變形了。他說,我的內心悶苦啊兄弟,上面一手拿狼牙棒一手拿烏紗帽,讓我做癱子村的上遷工作,就是上面不逼我,我也早惦著要救這個村子出火坑。你說唐朝啊封建王朝的青天老爺怎麼做啊,也不就是這般地苦口婆心嗎?但是,唉,局勢你瞧得再清楚不過了,沒人認我這份苦心的帳。酒興正酣時,縣長打來了電話,王清舉很有策略地彙報說,村民們認真地表決過了,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

  麻  三   叔  的   燈   盞

  每個村子、每個夜間必須點一盞長明燈,一來鎮鬼,二來辯路。清晨雞叫頭遍時,方可熄燈。如果點燈的這一戶男主人死了,村民可以舉薦下一戶。

  ————淮河風習之一

  「去瞅瞅,三叔的燈盞還亮著嗎?」四十多年了,就這一句。癱子村人的口頭禪。沿淮各村點鎮鬼燈的風習,就源自癱子村。據說,清末時,一個村民夜間去捕魚,準備給懷孕的妻子催奶。他在月光下看見一尾特別漂亮、又肥肥壯壯的紅鰭鯉正遊至岸邊。他用鐵叉猛地擲向這魚,眼瞅著叉住了魚尾,興奮拔出鐵叉卻一無所獲,叉尖上滴著血。他疑惑又失望地沿河走著。沒走多遠,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坐在水邊梳頭,一邊又揉著自已的腳。湊近了瞧,女子腳踝上有三隻小洞正滲著鮮血。她幽怨地問他:「紅鯉魚哪裡惹你了,你叉她幹啥?」那男人頭髮根子一條條嗖嗖地立了起來,扔下鐵叉,一路狂呼著奔回家。從此一病不起。

  我素來對此類鄉村逸事、鬼譚興味盎然。我覺得對奇聞逸事的好奇心理正是一個學者品質的肇始。便存了心四處探聽,七姑又給我講了一件。一個農人夜間穿過田埂,看見一老嫗提著大竹筐趕路,竹筐內堆滿物件,看起來很沉,老嫗累得跌跌撞撞、走兩步歇一步。農人心內不忍,便上前請求替老人提筐,老嫗低著頭並不答話,只是將大竹筐遞給她。農人一接筐,便嚇得魂出了竅:原來這筐像一張紙似的輕!他丟下筐子狂逃回家。第二天正午豔陽高照時,才敢回去看個究竟,路邊全是招魂的紙幡,依稀能見一個已燒成灰的紙筐,裡面裝滿紙紮的金銀器皿。我喜歡這兩個鬼故事,它們讓癱子村的景物一下子幽深起來。咋就沒點厲害的?比如吸血鬼。趴在臘八的大砍刀上舔著。舔著舔著。高潮遠遠地來了。你抽搐嗎?大砍刀成了一段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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