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拉魂腔 >


  「咋啦?」

  「燈壞了。」

  「沒事的。這燈有點神經質,常莫明其妙地壞,等一會兒又會自個兒亮了,像鬧鬼似的。到這個角落來看書的人都怪兮兮的,連燈都犯了病。」說著,她撲刺一下就笑了。

  我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接不上話茬。以後的無數次回憶一進行到這裡,就被狠狠地卡斷了,除了深深的難堪的沉默,我記不起那一刻內心活動的任何痕跡了。可能的情形是這樣的:兩人奇怪地對視了不知多久,我撐不住了。我昏頭昏腦地抱著幾本書回到桌邊,沒料她抬腳也就緊跟了過來。

  一種可能。「盡瞅這些破書做啥?」她斜靠在桌上問道。第二種可能。「你遺精麼?」她直截了當地問。第三種可能。「該死的納蘭性若還是範思哲?鑲邊寶藍旗袍還是七分褲?生還是死?我踮起腳尖,旋給你看?」總之,我的腦子被弄壞了,哪一種可能都只能是假設的,而且全然不合邏輯。

  難道她會這麼問麼?我在猶疑的推測中詢問自已,我焦燥地掀翻茶杯,揪住自已在遺忘中殺出了幾根白絲的頭髮。「是啊,她會這麼問嗎?就算她這麼問過吧。」我攤在桌上的幾本書,多年來恐怕只有那些圖書館中的蜘蛛們讀過,書與書之間的蛛網上密佈著屍體乾癟的死蚊子。

  我並不回她的話。也不知那一刻從哪裡湧出的邪膽,我猛地用手指,一根手指,仿佛是中指,按到她高聳的胸尖問道,這寫的是什麼。隱約是「省圖」的兩個字已被磨洗得缺了大部分筆劃。果是寡廉鮮恥,歪著小三角扁腦子的腹蛇不懂人世的規範。哪還遊什麼?不如跳窗逃走算了。我心中騰騰的烈焰燒破了臉皮。她卻並不躲避,反將胸向前稍挺了挺,嘴角浮出一絲古怪的笑容說,你猜呢。我的腦子轟地一聲就爆了,右手順勢張開就抓住了她胸前的衣邊,將她拉倒在我的腿上。緊接著的一些細節又被我的記憶無情地疏漏掉了。後來,是怎樣移身到密集的高大書架間做愛的?開始時兩人說了些啥?無論如何這中間應該有些必須銜接的步驟。如果少了這些步驟,我絕對不配做以嚴謹著稱的姜斯年教授的學生。任何一個敢在考據學中逗留的人,記憶力都可能是驚人的,他們能把亂成麻堆似的互不沾邊的資料,或怪異的人名地名,清晰地刻在腦子裡,比如我吧,我能隨手列出個1578年明朝萬曆皇帝大婚至1582年張居正逝世之間,這個國家歷史事件的清單,但有時卻突然想不起睡在枕邊的妻子的名字。這真是件傷神的事兒。記得第二年的冬春之交,我心血來潮,磨著她,想請她複述一下她那一晚我們之間的對話。

  她吃驚地問:「那麼多的廢話,讓我怎麼複述呢?從哪講起?」

  我抓抓頭皮說:「我腦子都掏空了,記得的卻只是那麼寥寥幾句啊。」

  她嬌嗔地用手捅著我的額頭,說:「混蛋的東西,幾句話就能讓我上鉤嗎?你那一晚滔滔不絕,從黃河奪淮入海講到亞馬遜,從考據癖講到夾竹桃。豬窠子。盧浮宮。七月底的內褲,裡子亂七八糟。別人聽了,徹頭徹尾地是個瘋子啦。可不知為啥,那些話就讓我著迷透了。我還記住了你念的博爾赫斯的那句詩: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地設想,天堂應該就是圖書館的模樣。唉,你沒聽說過雄辯和權力都能讓女人產生性欲嗎?」我說:「我不知道」。

  史學的重任就是這樣重構著往昔的圖景:省圖的那些書架是一直砌到屋頂橫樑的,我清晰地記得標著「1957年製造」的書架質地堅硬,看上去特別的沉。喜瑪拉雅的密林。寫著咒語的斧子。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呆子。那時的人們還捨得用柞木、楝木甚至楠木等上佳好材製作書架,真是多虧了他們,我們拼命的折騰也只是弄得灰塵簌簌地往下掉。她把一條腿架在了書架的第二格上?或許是第三格吧。她呼呼地喘著粗氣。半透明、濃腥氣、黏乎乎。真叫人崩潰!你不是說那裡散出檀香味、蘭麝之氣嗎?嗨嗨,一個下賤胚子掏蛋鬼!我阻止了她撕扯衣服的迷亂衝動,按我的心態,繃斷了第二粒扭扣但仍被緊緊包裹著的肉體,是最動人的。正如被一釐米地皮覆蓋著的沸騰火山,有一種欲掩彌彰的生命力。一種被壓抑的封建主義的欲望之香,悶罐香,更能刺激像我這一類的男人。為什麼要把比那一釐米地皮更薄的衣服撕掉呢?老實說吧,我從來就不喜歡赤裸裸的東西,尤其是赤裸裸的女人身體。她的臀骨很寬,我家鄉一帶的漢子都巴望娶這樣厚臀股骨、會下崽的女人,據說這樣臀骨的女子除了產子順溜外,挑擔子負重往往也是把好手。我的手指深深摳進她臀部柔軟無比的肉中,像洩恨一樣,按我的經驗,那青紫的指印要幾個月才能褪淨。當她像一灘泥般被我抱住時,我一抬腿,哢嚓一聲有什麼碎了。是她的摔在地上的眼鏡。

  「那天是臘月初八,老家人都講,跟穿白鞋子的男人來往,消災呢。沿淮一帶臘八日結婚的人特別多,圩埂上一溜子的白鞋。」後來她說。我已經記不得當天我是否穿的白鞋。我有白鞋子麼?白鞋?像讓姜斯年教授犯病的夾竹桃花的那種白色?但有一個場景我是至死也不會遺忘的,她衣衫淩亂地斜靠在圖書館深處的舊木椅上,吐出一個煙圈,幽幽地說,這是命吧,你在書在搜著硤石鄉癱子村的故事,而我,正是癱子村出來的女人。

  後來,我去過這個叫梅紅的女人家中多次。當我的手指狠按門鈴,聽到那刺耳的蜂鳴聲時,我感覺到這場戲劇性交往的確確實實。她的丈夫是個沉默寡言的電信公司施線工,有時我們並肩立在視窗,看見遠處電線密如蛛網的街道上,她丈夫骨瘦如柴的身子梯子上爬上爬下,我多少有些內疚。而她對這一切,卻是一笑而過。她說:「我像我爹梅麻三,活脫脫的像。我們什麼也不在乎。萬一哪件事在乎了,非得弄瘋了你。癱子村的女人,要是性子拖泥帶水,早讓洪水卷了,哪能活到今天?」裹在鐵一樣的秘密生活中,真操她娘地過癮。說什麼呢,又粗又黑又俗,一張紙都射不透!還瞎嚷嚷呢。青春就是盲動和謊言。青春是一種疾病。

  在她櫃子上放著結婚照片的底墊下,我看見一塊側立著的點著暗紅朱漆的青磚。是紅漆還是被風乾的血?照片上用毛筆寫著蔡琴的一截歌詞:「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王  清  舉

  「鄉親們,屁股朝前挪一挪,紮堆兒擠一擠!風太猛啊。」現任硤石鄉鄉長王清舉正拿著一個擴音喇叭喊話。有幸的是,我剛到達癱子村就趕上了村民的這場大集會。

  大堤上紅旗獵獵,兩根竹竿挑起一條「灘子村後移建鎮動員大會」的橫幅。在三月蕭條的景物中,鮮紅的橫幅異常醒目。橫幅下的長桌正中,立著身材挺拔、腰間略顯臃腫的硤石鄉鄉長王清舉。王清舉長得很有氣勢,只是脖子顯得過短,肥壯的下巴仿佛是嵌在了硬梆梆的雙肩上。這一點,跟我後來結識的臘八有驚人的相似。多年來,我無端端地對那些脖頸過短的人存著不信任,姜斯年教授曾斥責我這點怪癖有損一個學人的冷峻理性。王清舉站在那裡,拿眼光威嚴地掃視黑壓壓地席地而坐的村民。有時,他也含著微笑向我示意,有了姜斯年教授致縣政府的一封信,和梅紅寫給她兒時同學王清舉的便箋,我受到了禮遇。我被按排在離主席臺最近的位置,旁聽著這場被王清舉認為「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場集會」。

  因為逆著風,王清舉的嗓子透著一股子用力過度後的嘶啞。在春寒寥峭的河灘上,他的這種嘶啞——――我怎麼聽,都仿佛夾雜著一種刻意煽情的味道。在省城時,多次聽梅紅說過,演說,是王清舉深藏著的一個殺手鐧。他不放過除聾子集會之外的所有場合。靠得這招,做了官、博得了好名聲、娶到了老縣長的獨生閨女。上學時,他就因隔三差五地抖落他的煽動性演說,受到過校方的多次訓誡,有時,為了追求他所謂「磁性」嗓音的嘶啞,他不惜掏錢請同學們一道上館子喝烈酒、吃川菜。你有種就再涮一鍋?川腸子真噁心,夾著糞氣呢。怕啥?操!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僧璨的詩。這也確是件得失參半的事,嗓子受了罪,倒真惹得一些女孩子哭著鬧著迷上了他的聲音。我在大學讀書時,也曾聽過一些學生領袖氣拔河山的演講,現在想想那些內容未免有點幼稚可笑,按眼下的說法,「作秀」味兒太重了,但當年我是對他們仰慕不已的啊。久違了,王清舉同學的嘶啞!虛偽?不。虛偽是一種絕症。虛偽更是一種文化。席地坐在村民堆裡,我看著已長得腦滿腸肥的王清舉仍蹩出了我似曾熟悉的嗓音和作派,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親切。

  王鄉長說:「我的父老弟兄們,我今天這顆心啊,已激動得卡到嗓子眼啦,你們聽得出吧!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呀,因為今天————」。我感覺到了他的幼稚,我認為他面對的是農民,他必須用泥土的思維去完成他的演講。而今天,我終於承認了自已的幼稚:農民總是被他們所完全不懂的東西、完全脫節的方式所征服。

  他停頓了一會兒,猛地抓住了這一小段讓空氣都凝住了的沉默後,猛地喊道:「因為今天千年滄桑的淮河治災史揭開了徹底嶄新的一頁!請鄉親們回頭瞧瞧,咱癱子村正巧位於河外灘的洪水走廊上,你們靠血靠汗攢下的一點點財產,一點點積蓄,洪災一到就沖個精光!請問世間什麼樣的野獸最凶、什麼樣的強盜最黑呀?照我講,這洪水就是牙最尖的猛獸,心最黑的強盜啊鄉親們!鄉政府的日子,也不好過,緊巴得不行,但就是在這財政揭不開鍋的困難狀況下,我們仍然擠出了一點錢。這錢也是能攥出水來的啊。我們以這筆錢支持你們搬遷建鎮,你們只要從河灘上向後撤七百米,就是這七百米!上了堤,你們就能過上你們渴望已久的精彩生活!去年省上的公報講了,癱子村如今是千里淮河最後一個沒通電的村子了。我看了臉發燒,這是一種恥辱哇鄉親們!你們只要撤上堤了,一切就變了,就會有電,就會有電視,就會從廣播裡聽到拉魂腔,就會從電視裡聽見辣妹子宋祖英唱歌,就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