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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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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發現王清舉有兩大心結。一是喜功,在縣領導那裡邀不上功的事,他是絕不去做的。去年王清舉熱血一張,要在鄉政府通往縣城的柏油路兩側,左邊建一個萬畝蓮藕種植基地,右邊建一個萬畝波爾山羊養殖基地。王清舉把這個氣勢磅礴的構想告訴他時,郭建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苦心。高啊,他說,這條柏油路是省、縣領導下鄉巡察的必經之道,搞這麼兩個基地,讓全鄉農業經濟的亮點一覽無餘,這種工程的潛在政治價值是不可估量的呀。他對王清舉說:這工程大有搞頭,但千萬不要觸動民怨,否則鋪開了,收不攏。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後,耕地的自主權在農民手裡,如何讓那麼碎小地塊的主人都服從鄉里的統一規劃呢?要做耐心細緻的說服工作,千萬不可霸王硬上弓。多少個日日夜夜,他郭建輝雙腳磨得盡是血泡,一家一戶地耗嘴皮子,如今,這兩大基地已現出氣度非凡的雛形了。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片喝彩之聲。王清舉的心裡是亮堂的,因為這光環畢竟只罩在自已一個人的頭上。夜間,他讓老婆把自已也捨不得多喝的窖藏茅臺酒拎進了郭家。 鄉長另一個半掩半露的嗜好,就是女人。要說這世間的男人,除了二尾子,沒有一個不愛女人吧。各有各的愛法,有的人照單全收,有的人挑肥揀瘦。但王清舉卻不是個濫竽充數的性格,關鍵是要弄清楚他喜歡什麼骨相、什麼品性的女人。這年頭,女人喜歡往掌權者懷裡裝羞扮嗔地猛撞,也是平常之事。有的,王清舉佯裝半醉地就收下了;有的,也要厲聲厲色地推個乾淨,嚼著牙酸腮硬的東西,王清舉是不會去吃的。收啥棄啥,看得久了,郭建輝心裡便有了個底。王清舉喜歡那種頰子瘦削、肩胛骨突出、細腰長腿的漂亮女人。這種女人,叫起床來,才掉魂呢。一次酒醉後,他在桌上說了真話。 一桌謀劃已久的麻將局子終於湊成了。這次跟王清舉配對的是郭建輝的妻妹陶月婷,郭建輝夫妻倆配對。已離了兩次婚的陶月婷,今年三十七歲,本是縣拉魂腔劇團的一個花旦,演過《浣紗記》中的西施。想當年,這曲戲一度紅透了全縣,農婦們在麥田澆糞時都哼著其中的一些段子。能演西施,你猜她那長相。不到二十歲就火了的陶月婷,自然地就養成了動輒撇怒的小性子,輕易使喚不得,劇團團長整天裡尾巴似地陪著笑臉,變著法兒哄她開心。一次,縣長宴請北京來的貴客,邀劇團團長帶著陶月婷作陪。捱不過縣長的面子,陶月婷就去了,但席間小性子偏犯了,死活不願喝北京那們客人敬來的白酒,說是怕毀了嗓子。縣長踱到桌子對面,笑咪咪地親手捧起酒杯遞給陶月婷。她仍是繃著嘴不賞臉,急得劇團團長步子也挪不動了,心裡直喚親娘。最後,縣長說:嗓子不是為戲才留著的嗎?如果戲都演不了啦,幹護著個嗓子有啥勁啊?此後,陶月婷再也沒有登過台。再往後,縣內雖然又出了幾任西施,但大家總覺得沒有陶月婷的西施過癮。陶月婷的西施夾著點火性子,杏眼一揚,一聲嬌叱,吳王噔地後退一步,台下炸了棚似的掌聲。搞市場經濟以後,縣拉魂腔劇團很快就垮了。團長悲歎說:像一團子乾癟牛屎啦,連點熱氣都不冒了。 垮了好哇。陶月婷噔噔地找到了已退休的老縣長,還拎過去兩瓶本縣產的廉價烈酒。一臉桃花地說:「縣長啊,今兒上您府上,也不是欺老。你當年說我這嗓子是為演戲留著的,不讓我上臺。戲班子垮了,你也離棺材近了。我這嗓子卻還是靚得很呢。你老人家今天要是放膽喝了這兩瓶燒酒,我就唱一段《浣紗記》給你聽聽。全縣百萬人呢,怕是沒幾人有這耳福吧」。老縣長氣得直跺腳。陶月婷丟下那兩瓶酒,把潔白的長手套往腕上提了提,輕哼著小調揚長而去。 這故事,知道的人多。剛開始打麻將時,王清舉瞧著桌子對面氣韻不凡的陶月婷,心裡有點犯怯,不冷不熱地順口說著客套話。沒想,這天手氣出奇地邪乎,不到半小時,竟贏了三千多塊錢。 「哦?我說王鄉長啊,真沒想到你外表那麼粗壯孔武,心思這麼細密耶。牌出得賊精賊精的,讓我們這些個不長腦子的婦道人家怎麼出牌呀。」陶月婷拿似笑非笑的杏眼角兒,瞟他。 「哈哈哈,哪裡哪裡。是你小陶老闆瞧我工資太低,有意在扶貧吧。」 「唉喲我的天哪。還輪到我這個半老女人?你這個大鄉長,饞著牙拍你馬屁的妹妹都擠成肉乾了吧?」 「哪兒呀,誰睬我這個不腥不臭的土包子。我也就是跟自家的黃臉婆搞搞二人轉。」 大家都不葷不素地笑起來。 過了一會,王清舉感到陶月婷的腳尖有意無意地碰到他的腳背上,她的腳從鞋中褪了出來,仿佛只穿了雙棉襪子。大概見王清舉不僅沒避開,還用很細微的動作呼應著,陶月婷便用腳尖在王清舉的小腿上摩裟起來。王清舉的心立刻就亂掉了。真要命,他喜歡的正是這種半遮半蓋、欲幹還休的風騷勁頭。平日裡,他對那種直楞楞就往懷裡硬撲的女人,已感到索然寡味了。 王清舉的腦子早就鑽到桌底下,眼神晃蕩著,可仍舊是贏。陶月婷突然嘻嘻地笑著把牌一推,說:「鄉長啊,你真會欺負我們這些草頭小老百姓呢。不行,贏這麼多,得放點血請客!」 「能請到你小陶老闆,真是福氣哦。你說說,怎麼個請法?」 「現在的時興是:請人一頓飯,不如請人一身汗。你請我們到碧海雲天去蒸個桑拿吧,散散一鼻子的臭汗。」 「嗯,那種地方,合適不合適啊?」 「喲瞧你說的,那種地方?什麼地方啊。這可是我自已投資開的店啊,清清白白。白牆黑字地寫著呢:守法守譽經營。」 「哦哦哦,原來是小陶老闆的店。這就去,這就去」。 郭建輝一直悶著頭,不吱聲。有王清舉在的場合,除非鄉長問他,否則他可以永遠做個啞巴。他仿佛敏感地旁聽到了王清舉和陶月婷的肢體對話,心裡奇怪地酸了一下,有些失落。在硤石鄉,他平常一個月才回一兩次縣城的家。每次夜深人靜時,他習慣地就往陶月婷的手機上發些用語暖昧的短資訊,倒極少給老婆打電話。她倆雖是同胞的姐妹,氣質長相卻是南轅北轍地朝兩邊竄,竟連一絲一毫的共同點也逮不著。這真叫郭建輝沮喪。開始時,他只是墜墜不安地試探,陶月婷是每個短資訊必複,儘管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但沒見她的火爆性子露出來。漸漸地,他膽子壯起來。他挖空心思,寫了許多一語雙關的短資訊,比如他發過去:「幹嗎?」,陶月婷那邊回:「嘻嘻,不幹嘛」。他發過去:「天黑了,小鳥累了,渴了」,陶月婷那邊回:「我這裡水多著呢,你那裡又喝不著」。諸如此類。有時,陶月婷在外醉了,也會主動給他發一些手機短信,郭建輝那一夜就會徹底失眠。有時回城,剛跟老婆做完愛,他會光著身子躲在廁所中給陶月婷發個短信。這已成為他最隱秘的一種精神寄託。但一層不能捅破的窗戶紙,卡在那裡,只能朦朦朧朧地去猜測紙那一邊的心思。有時他覺得,陶月婷絕不可能喜歡自已這樣一個乾癟、無趣的男人。一想到這,便捱不住地要喝醉。 送王清舉到了碧海雲天浴場,已是深夜十一點多了。他到老婆說:你先回家吧,我辦點事馬上回來。 他騎著那輛叮叮噹當亂響的舊自行車,在城郊黑燈瞎火的小路上,盲目地轉了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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