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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憨人走路的方式就是僵個脖子,直楞楞往前趕。像是入秋的螃蟹,懷揣著憤怒的蟹黃和菊黃的詩篇。它不會朝後瞧,也不會向側面向四周瞅瞅。這是宿命。腳底下一陣小旋風,直到抵達被人狂噬的目的地。陶月婷心想,別說我躡手躡腳地跟蹤他,就是大明大擺地盯著,這頭憨牛也絕不會發現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刻意去跟蹤一個男人。一個連正臉都沒碰撞過的陌生男人。記得自已九歲時,父親授意她去跟蹤母親。她也是這樣躡手躡腳地盯著。母親像受驚的母蟹不住地回頭張望。

可能是慌忙中視線高了點,她始終沒發現自已瘦小伶仃的女兒跟在身後。她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閃進了一個陰暗的樓梯。眼睜睜地看著二樓的一戶黑絲絨窗簾倏地拉上了。她終生仇恨黑絲絨剪裁成的一切飾物。那一刹,她感到整條亂嘈嘈的馬路在呼呼地旋轉。她覺得母親是太陽底下最骯髒的女人。她一路嚎哭著回家,找到了父親。不久,母親和那個在《長阪坡》中唱趙雲的男人都自殺了。悲慘的長阪坡。捉對廝殺的漆黑命運像一團霧氣彌漫。三十多年來,陶月婷為了那次跟蹤恨透了自已。

她始終覺得是自已殺了母親和那個男人。她莫名其妙地篡改了悲劇長阪坡。這是她第二次跟蹤一個人。她邊走邊覺得斥責自我,仿佛找不到跨出下一步的足夠理由。但步子卻絲毫也沒有停下。路經弧形霓虹燈閃爍的碧海雲天浴場門口時,她瞥見浴場門口停放著不少豪華氣派的小臥車。她的心狠狠地緊縮了一下。她抬起袖子微微擋了擋臉,加速了步子。她怕浴場大門口身著血紅旗袍的迎賓小姐認出自已。

  很快地,到了城郊。青殼蟹爬出狹隘的洞。歲月蠕動中的酸甜苦辣。前面一夥子從一條堆滿垃圾的窄巷子,閃進了一座小院子。他們進去後,小院的鐵門嘭地一聲關上了。陶月婷認得這一帶是縣屠宰場的老址,荒僻得很。她小時候總是跟著幾個大孩子,舉著手電筒,在這裡捕青蛙。屏住氣,童稚的內心神采飛揚。那麼遙遠。屠宰場早就破產了,這裡沒什麼人住,附近的幾個居民社區都往這裡傾倒廢垃圾。

  陶月婷遠遠地站在巷口,盯著那個燈光昏昏的小院。一陣風吹過,幾片髒塑膠袋子在風中飛舞,腐積的惡臭熏得她頭暈。她後退一百多米,到路邊小攤買了包香煙,站在那裡靜靜地抽著。藥到病除。黑暗的麻醉。無盡的風刮過。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陶月婷看見門內燈光猛地朝外一泄。秘密的血被抽空了。有人出了小院。燈光一暗,他身後的鐵門又嘭地關上了。殘酷歲月把黑絲絨的窗簾變成了鐵門。把俊朗的戰將變成了一個渾身疙瘩的農人。她死死地盯著這個人。咿咿呀呀,可能不是血染戰袍的趙雲。距離自已還有十步時,她發現正是右手緊緊捏著左腕的梅虎。

  她連跨兩大步,站到巷口正中,沖著他大叫一聲:「梅虎!」。她眼底一熱,兩行淚水就嘩地順著臉流了下來。

  本是微低著頭直楞楞走路的梅虎,猛吃了一驚,手一抖,左腕壓著血漬的棉球就掉了下來。梅虎驚慌地看著她。陶月婷尖聲沖他喊著:「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小娘的徒弟陶月婷!你現在就跟我走!」

  她絲毫不加思索地向梅虎發出了指令。這個沉默的公牛、舊磚和牛皋,一聲不吭地跟著她走。陶月婷不用回頭,就知道梅虎離她始終約七、八步遠。一路上,她的腦中一片空白,有幾顆淚珠子流到嘴裡,鹹鹹的。沿途,不斷有騎在自行車上的人揚手沖她招呼。她眼中影影憧憧,根本沒看清楚那些人是誰。依稀有總被抹成個白臉的曹阿瞞。總有一天我會在癱子村唱一曲真正的拉魂腔。

  她一直把梅虎帶進自已的家。多年沒有男人跨入的一個深深蟹洞。

  (六)

  喜      神

  喜神是紅色的,又稱穀神。淮河兩岸的人民認為,土,是世界上最有德性的物,土出穀神,出了養人性命的神。所以農曆三月初三日,要紮一小包「喜神土」,紅繩系著,貼上大紅的喜神之像,放在自家的灶臺上。六月初六時麥收剛結束,所有戶中的「喜神土」要搞一個重回田間的「放土儀式」。「喜神土」也用以親戚間的相互饋贈。

  ————沿淮風習之一

  三月三,是癱子村沿習的喜神節。這一天全村人都守在村中。此日,宜修倉、牧養、豎柱、上樑。忌開倉、出貨、畋獵、捕魚。男人們在樹下喝酒、下棋。婦女們錐鞋底、坐在門口看柳。孩子們到河灘上放風箏。

  這一天,我在癱子村收到姜斯年教授和梅紅從省城寄來的信。估計姜教授小院中的夾竹桃開得正熾,所以他的信中充滿了不合時宜的激憤和偏頗的用語。他痛斥了史學界抄襲成風和拼湊成文的惡劣習氣,又對學院內年青學子沉溺于聲色、教授間整日勾心鬥角的現象表示了不恥。他恨恨地說,他要「用鋒利的藏刀一個一個剁下那些人的小指」。.呵呵,我知道他不會這樣做。再過一陣子,夾竹桃花就要開敗了。而細緻的梅紅竟掐准了信的旅途長短,她說:「你將在癱子村的喜神節的傍晚收到這封信」。她在信中講了些城市生活的瑣事,什麼到昂貴的古井賽特商場購物呀,什麼寬頻互聯網埋到了她的樓底呀,什麼光色斑斕的國際車展呀,等等。信的結尾,她挖苦了她丈夫鐘定坤的怯懦個性和退縮著的體質。她還暗示,對一個曾與她在圖書館做愛的男人常懷隱秘的肉欲。

  我在癱子村漸漸黯然的夕光中讀了這兩封信。臘八坐在炕上喝酒,七姑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看著天邊發呆。我在讀信,我覺得一陣接一陣的恍惚。姜斯年教授和梅紅的省城生活,在此刻,就像是一種虛假的生活,雖然半年前我也怡然置身在那種生活之中。那麼遙遠,那麼虛假,是天堂或者地獄中的生活?總之,當你坐在癱子村的門檻上,你無可救藥地想著,你絕不可能過上那樣的生活,甚至你連伸手抓一抓它的衝動,也不會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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