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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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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梅紅三月初三給我的信中,講到了巫術式的「喜神土」的「放土儀式」。她用細膩的筆觸,描述了她記憶中的麥收和儀式: 「淮河最美的時刻是麥收時節,癱子村的人管它叫「搶場子」。所有的人,我說是所有的人,都到了田間,哪怕是半歲的嬰兒,也會被裹在繈褓和尿布中,被丟在田埂的樹蔭下。她娘揮鐮子累了,就會大敞個奶子,坐著給嬰兒餵奶,全沒個避諱。如果你不覺得有點兒可恥,你就站在高堤上做個逍遙的旁觀者吧,反正癱子村不管男女老幼,都在田間拼命地忙著。 夜間,從堤上遠遠望去,裝運麥捆的拖拉機燈、娃們提著送飯的汽燈、田埂上照著歇場子的煤油燈亮成一串串。仿佛有一根無形的毒鞭子抽在漢子們烏黑油亮的脊樑骨上,驅趕著他們,村民們連夜在搶割小麥,把麥垛運往高地。盛夏淮河的臉說變即變,誰也拿不准她的脾性,誰敢拿餵養性命的麥子跟老天爺開玩笑?累得眼皮子抬不住時,要麼就灌一口「刀子燒」、「寡婦紅」、「老鍋曲」烈酒,要麼乾脆就枕著鐮刀甜甜地睡上一覺吧,躺在厚厚又新鮮麥秸的沙地上睡去,那真叫愜意呀。我猛然想起了海子的兩句詩:家鄉的風、家鄉的雲,睡在我疲憊的雙肩。若碰巧趕了個明月夜,你盯著滿天的繁星,那些星亮得真像要滴下來呀!小時候,我扯下脖子上的紅領巾,撫摸著臉上手上被麥芒劃了的傷痕,美滋滋地想從現在到明年開學,每天都能吃上一個白乎乎的饅頭了。想著想著,就昏昏地睡過去了。 癱子村的小麥不光是肥哦,嚼起來更是掉了齒地噴著香。「癱麥」在淮上一帶,那是出了名的好糧,元末時,一次朱元璋的義軍鬧糧荒,他就謀劃著來癱子村搶糧,為了迷惑追捕義軍行蹤的官府,朱元璋命令雨夜疾行的士兵全部倒穿著草鞋,撲向癱子村的糧囤。清晰印在泥濘小道上的鞋印誤導了官兵,他們順著鞋尖的指向去逮朱元璋,自然垂頭喪氣地撲了個空。刁鑽過人的朱元璋捏著一把「癱麥」,丟幾粒在嘴裡嚼了嚼,喜不自勝,連聲誇道:「真是天賜好糧,吉兆哇!」那一夜,朱元璋不僅喝幹了癱子村所有窖子裡的陳酒,還乘興強姦了村裡的幾個姑娘。據稱朱元璋當皇帝後,還秘派一個精明的小太監潛伏癱子村,要搜他遺下的龍種呢」。讀著信,我眼前浮出梅紅講這段野史時眉飛色舞的表情,這些逸事全給她當了真。我想姜斯年教授若是聽她這段,定會入了迷。 「如果麥子落鐮了洪災還沒到,癱子村人就要搞喜神土的放土儀式,儀式前請班子唱社戲。一長溜紅紅綠綠的草檯子行頭,加上喧天吵地的鑼鼓,那真叫鬧騰哦。在祠堂前面唱,有時乾脆就在田埂上唱。沒日沒夜地唱,黃臉的秦瓊黃驃馬,黑臉的龍圖坐開封,大忠大奸的戲癱子村人最愛看。秦香蓮攜子乞討時,場子裡哭聲一片片地起伏著;陳世美被虎頭鍘削掉腦袋時,癱子村人咧著嘴笑得暢快極了。戲班子也有唱跑調的,村裡曾有個姑娘被塗口紅畫眉角的男戲子拐跑了,但癱子村並不怨戲班子,照樣拎著染紅的豬肉去請他們。連一向板著臉的我爹有時也繃不住了,戴上黑須去扮強盜的戲,吼上幾嗓子過夠了癮。」 「喜神土放土,都是在夜間進行。各戶由男人左手捏著裝土的小紅包,右手擎著火把,走到自已的田頭。他們要在心裡默默地把從高祖父到兒子、孫子一溜家中男丁的名字念一遍,然後祈求喜神庇佑他們有麥子吃。禱詞念完後,解開紮喜神土的小紅繩,取一點土擦在自已雙眉間的額心,要多擦一會兒,能擦出點鮮血最好。因為喜神是紅色的神。擦完後,再將喜神土細細地撒在田溝裡。那一夜,照舊俗,男人放土回屋後,不能與女人行房事。」 「有時麥子沒收淨,喜神土還沒放土,洪水就來了。一次我在麥壟裡正睡得迷迷糊糊時,就聽有人扯著嗓子喊著:快跑啊,洪水就要砸過來啦,快跑啊!聽起來像爹的聲音,我站起來就木盹盹地隨著人影子跑。跑著跑著,覺得不對勁了,咋能往村子裡跑呢?該往堤上跑啊,慌慌張張地又掉過頭跑。麥地裡已亂成了一團糟,有人嚷著回村搶東西,有人在蹩著哭腔在找娃兒,有人還在火燒火燎地往拖拉機或牛車上急著堆麥捆。真的曾有人因捨不得一罐沒吃光的鹹菜,往村裡跑,抱著罎子就丟了性命。」 梅紅說:「你被洪水浪頭追著逃命過嗎?如果沒有,你就是個長不大的男人,你就不配做個癱子村的男人。」 夏天在麥田裡瘋玩,梅紅最愛和臘八一起玩。村子孩子都喊臘八「野種」。臘八可真夠野呀,他晃著個黑膀子最喜歡打架。要是有人敢動他妹妹梅紅一根指頭,臘八竄過去就是一拳。臘八打人,從來不打別處,拳頭都是直奔著別人的臉過去的。要是你在田頭看見一個孩子鼻青臉腫,兩條血從鼻中拖出像兩條紅蛇。不用問,准是臘八幹的。 虎子也處處護著妹妹,但梅紅就是不愛跟他紮堆兒玩。虎子有一個絕招,誰打了紅妹子,他就整天跟在誰的身後,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緊跟著你。你踢他,捶他,跺他,放惡狗咬他,他都不閃,嘴角淌血牙齒掉了,他還是不閃,也不還手。你躲也躲不掉,他像鬼影子一樣緊纏著你。虎子就這樣令人恐懼地緊跟著你。稍大一點的孩子怕回家挨揍,就急著丟開「憨鬼」和「皮條蛋」虎子,越急越麻煩,最後許多大孩子都認輸了,沒人敢惹梅紅了。梅紅在外面惹禍了,無一例外地推到虎子身上。麻三叔一紅眼就揍虎子,虎子也不辯解也不哭,怎麼揍都不哭。麻三叔瞧他心眼太倔,就不再動手揍了。揍歸揍,麻三叔對虎子疼得緊,家裡碰巧只有一個饅了,這個饅就是虎子的,但虎子頂多只是啃一口就偷偷塞到口袋裡,到了晚上再給梅紅吃。臘八和梅紅,不管在外惹了啥禍,都是虎子扛下的。虎子最願意做的一件事,就是給別人背黑禍。這真是怪,多年後,梅紅在省城對姜斯年教授和我說:從小就一直這樣,不管大禍小麻煩,孩子們捅了漏子,沒人認帳了,總是虎子不聲不響地朝前跨出一步,認了,讓大人暴揍一頓。 梅紅有啥報仇解恨的事兒,她從不願找虎子。她找臘八。有一次梅紅坐在村口巨柳下看連環畫《三打祝家莊》,看得正過癮呢。二鍋子拖著根又濃又長的鼻涕過來了,他湊過來看,梅紅不讓。二鍋子狠狠地擦了擦鼻涕,就動手搶了。他不光是搶了梅紅的連環畫《三打祝家莊》,還將這本簇新的連環畫放在鼻涕上抹了抹,把梅紅心疼得跺著腳直哭。這時,虎子過來了,他楞楞地盯著二鍋子就站到他身後。虎子比二鍋子要高出半截頭,二鍋子開始有點怕,揉揉鼻涕想要還書。手捏著連環畫一伸一縮地,卻總不見虎子動手。二鍋子不怵了,索性抹著鼻涕頂著虎子當面,慢慢地翻看起來。梅紅哭著,喊來了臘八。 臘八一路狂奔著過來,興奮得聲音都跑了調:「在哪兒呢,在哪兒呢?」。他到了二鍋子面前,自已的腳跟還沒站穩,呼地一拳就奔過去了。二鍋子的門牙立馬就飛掉了。拖出的鼻涕染紅了下巴,拖得又腥又長。二鍋子呆掉了,看著臘八也不敢哭,把連環畫《三打祝家莊》上的鼻涕擦了又擦,塞到梅紅手裡。二鍋子跑出好遠,才疼得呼爹喊娘。那一晚,麻三叔動真格的了,用鞋底把虎子的屁股抽出了大血印。因為虎子楞說二鍋子的門牙是被他打飛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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