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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小時候在祠堂裡玩,看見一個大綠蜘蛛攀在網上,以為它死了,就去抓它,沒想它一口就咬了過來。當時,就昏了。」

  臘 八 與 梅 子 孝

  天剛擦點黑梢,梅子孝就懷揣著一瓶「刀子燒」,悠閒地踱著步子往臘八家走。

  隔三差五地坐到臘八的炕頭喝酒,是梅子孝最開心的一樁事。他一直管臘八叫「土匪臘八」。他覺得跟脾性莽撞的土匪臘八喝酒,有一股子綠林中的豪傑氣。梅子孝一輩子給自已僅占過一卦,卦書上說:遇到宋江,你就是吳用;遇到了吳用,你就是一無所成的廢物。梅子孝認為土匪臘八是個典型的魯莽草寇,自已命中註定只能與這類人投緣。他不喜歡一個人喝酒,他覺得一個人喝酒會越喝越淒涼,傷身子骨。村裡也有些風言風語,說他梅子孝找臘八喝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七姑身上。還有人說,梅子孝仗著算命測卦的順當,讓七姑不和麻三叔廝守著,是藏了私心。對這些傳言,梅子孝只當是井口河邊的婦女們嘴刁說著玩,並不往心裡去。他經常和臘八母子倆喝得酩酊大醉,有時直至月上柳梢,土匪臘八才扛著梅子孝,送他回家。說是扛著,其實也就是拎著,梅子孝枯柴樣的又瘦又小,土匪臘八自已雖然也醉得深一腳、淺一腳的,但拎著梅子孝倒不費氣力。七姑常叮囑臘八,送梅子孝時一定要輕手輕腳,不要弄壞了老爺子的骨架,不光要送進門,而且要扶上床,伺侯仔細了。臘八喏喏地就照辦了。

  從梅子孝的屋子到土匪臘八家,一個村東頭、一個村西頭,插過村子就是一條筆直的線路。可每回去喝酒,梅子孝都不從村子中穿過去,他哼著老拉魂腔的調子,晃著酒瓶,走環村的圈堤,楞拐了一個好大的半圓形。有時他走朝北的那半圓形,有時走朝南的半圓形。在北半圓的圈堤外,就是淮河沿了。除了夏汛常常成災的大汛,初春或初冬,河中還會有不規律的春汛、冬汛,水悄悄地漲得急。尤其是薄暮時分,你挨著水皮兒站著,冷不丁地河水就淹到你的腳背了。春汛和冬汛不易察覺,也不易成災,河面上靜兮兮的,含著股子驚人急切的暗勁兒。傍晚,梅子孝特別愛看著春汛或是冬汛的河面發呆。他覺得底湍河靜的這暗汛,像一個人年青時的愛情。

  我曾經在信中向姜斯年教授描述過春汛的情景。跟梅子孝不同的是,我喜歡清晨抵達的暗汛。當你在微寒的早春之風中登上淮堤,風輕輕地吹開河岸的薄霧,你驚訝地發現,一夜間河水竟悄無聲息地上漲了這麼多。如果你昨夜還曾在河邊沙灘上獨自踱步,那麼你藏著無盡心思的腳印,已被河水永遠地抹去了。如果你昨夜在這河灘泥沙上用樹枝寫下,一個曾讓你無限憂傷的名字,那此刻這名字已被逝水埋葬在了不可測的河底。是啊,一夜間寧靜的河水怎麼漲得這麼迅疾?上游山間殘冰積雪融化了?還是某個不知名的村鎮,昨夜落下了漫天大雨?是否也有那紮著小羊角辯的七、八歲小女孩,把褲腳卷得老高,懷著莫名的委屈在田埂上孤獨地奔跑著?你躑躅在河邊,一種深深地失落感嗆著你的心,讓你感到心裡堵得慌。

  梅子孝年青時是個俊朗倜儻的公子哥兒,雖然家道傳到他這一輩已顯出敗落,但畢竟是積有點底子的。十八、九歲的梅子孝騎著一匹白馬,穿一身雪白府綢的衫褲,整日裡趕場子聽戲狎妓、請酒宴客,他出手大方,揮金如土,在場面上很是得人緣。那時他有一個比他長十歲的家僕,叫梅小葆,是個慣跑碼頭的混角兒,他領著梅子孝玩到了三百多裡外的南京。梅小葆做得最拿手的事就是戲場、妓院中散帖子、買籫子、交朋友,弄得南京雞鳴寺一帶的妓院中沒有不認識梅子孝的。晚上他在妓院留宿,白天就百無聊耐地在新街口遛躂。那時候日本人早已攻陷了南京,姦淫擄掠地欠下了無數的血債,可梅子孝卻偏偏喜歡上了一個街頭偶遇的日本藝妓。那個比他大近二十歲的藝妓也對這個異國「青頭郎」情有獨鍾,不僅在城郊買了個僻靜的房子把梅子孝藏了起來,而且經常溜出她隨行的軍營,跟梅子孝幽會。梅子孝本就是個聽戲的天才,聽了、看了那藝妓哀怨欲絕的日本古歌舞後,更覺得離不開她了,索性整日地喝酒酣睡,只等著夜間聽那藝妓的古歌。那藝妓是隨軍表演慰勞的,本就是被一個少將軍官秘密地霸佔著。日本少將的隨從很快就捕捉到了她的行蹤,叫兩個士兵悄悄跟著她,準備結果了梅子孝的性命。偏梅子孝命硬,那天傍晚從一場大醉中醒來,感覺到異常口渴,找梅小葆又不見人影,便自已下了床,上街去買點水果吃。日本兵將藝妓強行帶回軍營後,悄悄躲在梅子孝的屋裡,恰好梅小葆在外閒逛一通後回屋,讓日本兵呼地一刀就剁下了頭,血濺了一牆。日本兵趕著回去交了差,梅子孝孝拎著一籃子桔子回屋,一看,膽都嚇破了,魂飛魄散地逃回了沿淮的鄉下。

  梅子孝回到老家就大病了一場。病癒後,便不再騎白馬、穿白色綢衣了,但仍舊是到處趕著聽戲。也不敢跑得太遠,就窩在正陽關聽拉魂腔的曲子,那時節演的一百多曲拉魂腔戲詞,梅子孝張口就出,調潤腔圓,有滋有味。跟戲班子的雜人也都混熟了,一些剛入門的戲子遇到難解的結,有時也找他討教,甚至還有一些小戲班子想請他上臺串個角。但梅子孝從來是只聽,不唱,更不演。兩年功夫下來,梅子孝完全地沉迷了進去,他原本覺得拉魂腔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是鄉間人寂寞時唱著玩的野戲,草間生、草間死,現在聽入了心,竟比那些名種大戲更加地勾人心魂。

  後來,正陽關來了一個大戲班子,在硤石的大戲檯子上開場。唱主角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花旦、青衣、刀馬旦的戲她一個人都能唱,在臺上騰挪婉轉地唱了不足兩個月,整個沿淮都被驚動了。農村不講聽戲,講看戲,人群一層疊套著一層,站得稍後的人根本聽不見唱腔,只是看穿著戲服的人舞刀弄槍地翻跟頭,喝彩聲也像是傳染病,前排的人喊好,後面就跟著熱熱鬧鬧地喊,雷動一般地有勁。梅子孝聽戲,向來是坐第一排,聽得真切、看得也真切。前排的位子即使空著,口袋癟癟的窮杆子也不敢落座,因為戲散時是要打賞的,全仗的是這第一排。戲班子的生計靠的是這些打賞,賞得少了,戲班子夥計的臉色也就扎眼,看一眼就刺疼了你。梅子孝出手闊綽是出了名的,所以戲臺下第一排總有位置是他空著。有時角兒太紅了,就有老闆們捏著銀錢蹩足了勁搶最好的位置,顯擺兒。為了留下那個爭面子的戲座,梅子孝把河灘地上剩下的田畝全賣了。當然,他根本不會想到,他為聽戲而奢侈的舉動,竟在若干年後救了他一命,如果那些田地還留著,梅子孝肯定會在文化革命中戴上惡霸地主的帽子,按他的單薄身子和古怪性情,難免被紅衛兵活活打死。

  那女角兒的眉眼,沒有人比梅子孝瞧得更真切。她是那種原汁原味的美:眉毛又粗又黑,瞳仁子烏蘸蘸的閃亮,眼神猛地往上一吊,一聲嬌吒,活生生穆桂英的一腔俠氣。她的臉頰子飽滿,膚色白得像凝脂,透出點紅暈,頭一低,一聲長歎,又是幽怨無比的一個王寶釧。她似乎不愛抹脂粉,渾身上下跳動著自自然然的野趣與靈氣,尤其當她像鷂子一樣翻空跟頭的時候,台下的喝彩聲怕能傳出五裡地遠吧。場子一散,坐前排的人沒了命地往前擠,朝臺上拋著花束、禮物和名帖。梅子孝總是定定地坐著,直至聽戲的、唱戲的全都人去場空。照他已敗落了的家產,他已拋不動什麼夠份量又顯眼的禮物了。而且,他有一個直覺,他總覺得這女角兒絕不同于南京城內厚脂粉夾著媚眼絲的戲子。只有這女角兒登場,梅子孝從不漏掉一曲。有時,他感覺到這女角兒捧花鞠躬謝場時,仿佛定睛看了自已一眼,梅子孝立刻就心慌了。多年來,梅子孝珍藏著自已那一刹那的心慌心跳,一回味,霧一般漫散悠遠的失落感就就撞進心來,他就會慢慢地喝起酒來,一個人喝,越喝越淒涼,一直喝到夜深人寂。


  土匪臘八打心窩子上厭煩梅子孝。他有三個理由,一是梅子孝太陰陽怪氣,說話的腔調有著鐵刮子劃過玻璃板的尖刺,像住在姑蘇城小巷裡退了職的太監,酒一醉,話又多,聲音更是像朝鐵桶裡倒玻璃渣子,讓人一身的雞皮疙瘩。臘八喜歡跟二鍋子喝酒,一拳一杯,喝著爽氣十足。梅子孝喝酒細吞慢咽,吱溜吱溜的像往肚子裡灌一根細線兒,喝得一點也不提神。二是他娘七姑很少坐炕頭喝酒,可梅子孝來了,老人家竟然動了興致,和他一杯一杯地幹。兩人還偏偏嘰嘰咕咕盡講些八竿子插不著底的陳年舊事,什麼日本兵在蚌埠建了沖著淋的大澡堂子呀、炸津浦鐵路呀、軍閥吳佩孚呀等等,既不說賺錢種糧的實在活兒、又不講村裡看得見摸得著的人,他娘七姑更是隻字不提自個兒唱戲的那些事,土匪臘八聽得頭沉甸甸地發悶。臘八想插著講一些殺狗的故事,他娘就用筷子狠狠敲他的頭,讓他住嘴。土匪臘八不喜歡任何一個纏著他娘講話的男人。第三點更叫臘八上火,梅子孝老占著炕頭,村裡能和臘八較上勁的漢子就不來喝酒了。有時,二鍋子拎著酒瓶,咋咋呼呼地撞進門,一瞧梅子孝在,掉頭就走了。  「你咋從來不談拉魂腔的事兒呢?聽說,子孝叔是個聽戲的大簍子呢,背戲本詞跟淌水似的。」一次,臘八蹩急了,就問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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