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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嗨,講那些破穀子爛芝麻的幹嘛。娘幾十年都沒唱一句,黃土都埋到脖梗子了,進了棺材再唱吧。」七姑說。
  「子孝叔您咋不跟我娘講聽戲的事兒呢?她年青時那可是大名角兒,聽說她一開腔,聽戲的人把硤石的戲臺子都踩塌了呢。」另一次,土匪臘八去問梅子孝。粗心的土匪臘八一聽到跟他娘沾邊的事,心就像根針似地細起來。他總覺得梅子孝常上他的炕喝酒,一喝就醉,心裡定是藏了些事兒。
  「唱戲的早就不唱了,我還講那些聽戲的事幹嗎?」梅子孝說。土匪臘八越想越是一腦子的焦漿糊。
  最近一陣子,村裡的所有人都在談搬堤建新村的事。梅子孝坐在臘八的炕頭也談,敲著桌子大罵王清舉。罵他逼癱子村人幹數典忘宗的事,說他早悄悄替王清舉算過命了,王清舉命定地官運亨通,巴望著他越早升遷越好,別逼急了癱子村。剛開始,七姑一聲也不吱,悶著頭喝了幾杯,斜著眼看梅子孝唾沫四濺地罵人。臘八向來不願理會這一類公事兒,他想,只要有錢買酒喝,有狗殺,管他住堤上還是灘子上呢。梅子孝自顧自地絮叨著,臘八自顧自地大口喝著酒。等土匪臘八迷迷糊糊地從醉中醒了一點,夜已經深了,他聽見他娘調高嗓子跟梅子孝爭辯著。
  「我幹嘛啥事都要聽他三哥的!早就分了戶頭了,他跟他的虎子,我跟我的野種兒子臘八,臘八才是這一戶的戶主呢。你胡扯啥數典忘宗,我自已的親爹還曾豁出命要搬到堤上去呢!我又該敬哪門子的祖宗?」土匪臘八好多年沒見過他娘這樣生火了。
  「..........」梅子孝呆望著七姑,一句話也說不出。
  七姑又狠狠地在昏沉沉的臘八腿上掐了一把,說:「滾起來,把這個糟老頭給娘背回家裡!」
  土匪臘八拎起一身酒氣的梅子孝,搭在肩上就出了門。

  
  (七)

  廢 戲 中 的 七 姑

  一個人,一個村莊,一個國家,最重的包袱是她的往昔;最大的財富,也是她的往昔。

  ————姜斯年教授對「歷史」一詞的別注

  蜘蛛在網上。一隻蜘蛛在死之前,只落地一次。

  ————沿淮民間說法一種

  我在信中的一句話讓姜斯年教授勃然大怒。這句話是:「一個人的往昔是未必真實的,他惟有在回憶中才能獲得並賦予往昔以真實性」。在夾竹桃盛開的小院中已生活了五十多載的姜教授,絕不能容忍他的學生被思想的迷霧所惑,他痛斥「回憶」只不過是「遮蓋水面的泡沫、抹去骨格的贅肉」,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命令我要「即時記述」,以免日後陷入「回憶的泥潭」。他又從解剖癱子村的個案入手,寫來了一封萬言長書,企圖以其諄諄開啟我的愚鈍。作為一個遙遠的旁觀者,他的想法是:陶月婷重築廢戲臺的舉動「是有史學意義的」,可能成為打開癱子村歷史這筆「陰影般財富」的一把鑰匙。他還剖析了陶月婷,說她「崇尚悲劇卻始終不是個悲觀主義者」。

  陶月婷內心的戲臺,漸漸從硤石鄉牲畜交易市場遠未剔淨的怪氣味裡顯露出來。廢戲臺本是極簡單的結構:一個四面用碎石砌起的高而勉強平整的土檯子,接著一片約能容下兩千人的廣場,地面坑窪不平。鄰近小學校的教師家屬們,見這塊地半廢著,便心疼起來。因為牲畜交易是逢三、六、九地趕集,其餘的日子可恥地閑撂著。她們在上面認真地墾出了幾畦蔬菜地壟,種些茄子、芥菜和絲瓜。每週兩次的騾馬交易雖然踏殘了地壟,卻遺下了堆堆畜糞,把地壟上的蔬菜餵養得翠碧肥壯,連蟲眼都不生。戲臺重建剛一動土,小學校的教師們恨得牙根子騷癢,他們趁著夜間上茅廁的當兒,把剛砌好的矮磚牆推倒。民工們氣憤地把爛泥稀屎塗到了校門上,罵老師們膽小、不敢硬鬥,是屎殼螂用屌頂門,勁不大卻硬撐著。素有清譽的教師們受到了侮辱,就把狀子告到了鄉政府。不便說菜地的事。在鄉里的地上私種了蔬菜,這事一攤上桌面難免理虧。他們說,戲一開鑼,嘈雜毆呀地勢必影響孩子們的讀書。王清舉眼也沒眨一下地扔出話來:甯遷小學,不廢戲臺。老實巴實的教師們這才覺出戲臺的陶老闆面子太硬,只好悻悻地收了場。

  新的表演台全部改由麻青條石壘砌,面上再用帶齒的防滑地磚鋪成。臺上搭起了一個亭子,掛匾叫「梅氏萬戲樓」,陶月婷素來敬重梅修山,特地在名前掛上這個響噹噹的梅氏。亭子的夾間共有四間屋子,分別供演員換裝、歇息、吃飯、便溺。據說一些剛入行的「青頭郎」戲子,常因緊張抽搐或動輒激情得不能自製,弄得大小便失禁,所以這便溺間是萬萬省不下的。亭子頂,用碎鱗小青瓦鋪蓋,四簷翹起,簷嘴雕著八隻小麒麟。刀功欠了火候,小麒麟楞成了鴨嘴獸。亭子的四根擎柱漆成落俗的朱紅,懸著一副似乎不對仗的嵌木楹聯:「唱的是忠奸真偽戲,醒的是人間夢裡人」。這副對聯是陶月婷自已撰寫的。當我指出它不工整時,陶月婷把嘴一撇說:也不瞧瞧聽拉魂腔的都是些啥人!真是書呆子之見。台前的大廣場用水泥牆圍起,便於商業性演出時售票用。開敞的地面用方塊青磚鋪起,看上去肅穆莊重,頗有點氣勢。全場不同的部位都豎了小樹樁形狀的擴音器,很是別致。工程接近尾聲時,資金供應跟不上,陶月婷毫不猶豫地把碧海雲天浴場賤賣了。

  王清舉很快打來了祝賀的電話,並以不容一辯的口氣對陶月婷說:鄉政府開過會了,大家認為廢戲臺重建是多年罕見的盛事。唱第一齣戲時必將轟動一時,不能砸了,所以第一齣戲唱啥,是件大事。鄉政府的會上大家議了半天,決定調集尚在人世的一些老藝人,新創一出《梅修山夜闖總督府》的戲,唱的是南拉魂戲班的祖師爺豁出性命、欲搬遷癱子村的故事。王清舉將親赴癱子村,請當年的名角七巧鶯出山,反串老生她爹梅修山。鄉政府將傾盡全力支持陶老闆創作好、演好這齣戲。

  陶月婷握著電話呆住了,她沒料到王清舉不張聲色地使出這麼一招。從鄉里角度看,這一招自然是聰明絕頂。但事先絲毫沒顧及自已的想法,陶月婷覺出了明顯的被輕視之意,換在別處,電話早摜碎了。但這次唱的畢竟是自已祖師爺的蔭德,戲場的命運又緊緊捏在人家手心裡,她只好無奈地苦笑著說:「王鄉長想的真是長遠,真是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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