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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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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王清舉並非臨陣磨槍。電話打了不到一個星期,厚厚一摞的戲本子就送到了陶月婷的手上。戲本的大致情節是:梅修山率南拉魂班子回到故鄉癱子村,正遇上一場大洪災。他佇立淮堤,看著滿河遺屍、財富盡喪的慘狀,悲從心生,猝然咬斷自已的中指寫了一封血書,並賣光戲班子所有的值錢之物,準備積累錢財將癱子村搬遷上堤。但他向當時的安徽省總督府呈送的血書卻如泥牛入海,變賣財產的錢又攢不足搬村費用的一個零頭,連續的上訪也被惡狗及閘丁阻在了總督府的門外。無計之下,梅修山換上夜行衣,持利刃、藏毒藥夜闖總督府,毒死惡犬後,挾持住總督柏文蔚,逼他下令拔錢遷村。柏文蔚當即應允,可梅修山一離開總督府,就被衛兵以「忤逆罪」逮捕入獄,最後冤死獄中。應該說這是一個錘煉得爐火純青的戲本子,一些章節的戲詞寫得叫人腸斷,尤其是梅修山在堤上「歎災」、在總督府「勸柏」、在獄中「祈天」的幾段,句句泣血,聽來盪氣迴腸。在蛆蠅腐臭的獄中,梅修山從容唱到:「哪怕是等到地枯天折,哪怕是變成無頭孤鬼,我也要長守癱子頭的巨柳之下,看著鄉親們幸福地搬上堤岸。」 陶月婷滿臉是淚地讀完了戲本,說:「即使是當個活道具,演那只被毒死的惡狗,我也要親自參與這齣戲。」但她還是打電話給王清舉,提出了幾點修改意見,她建議把「癱子村」的名字稍微弄虛一點,畢竟「現實做不得戲」。 王清舉回答說:「我要的就是癱子村這個真名。不僅不能改,我還要讓全村男女老幼全進戲場,一個也不能少,讓他們哭,哭得地覆天翻,讓他們真正被觸動。」 「我祖師爺也不是死在獄中的,是失蹤了。這個要不要改一下?」 「也不能改,一個字都不能改!梅修山不死,怎麼能讓聽戲的人心碎?不把他們揉得心碎腸枯的,癱子村人是醒不過來的。」 「那我這齣戲純粹是為你鄉政府、為你王鄉長唱的喲。」陶月婷說。 「呵呵,各人打各人的算盤。你是行家,不能否認吧,這是出難得的好戲。你陶老闆有好戲演,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麼?我鄉政府透過戲也講了不方便講的話。一箭雙雕啊。他梅氏最有出息的祖先腦漿塗地也沒辦成的大事,我們正替他在辦呢。」王清舉說。 「真是官有官的計,戲有戲的腔。」陶月婷說。 傍晚,王清舉帶著戲本子,悄悄找到了七姑。他不想在戲開演前,驚動村裡的人。在臘八炕頭的昏昏煤油燈下,他逐字逐句地把戲本子讀了一遍。他念得入情入調,有幾個要害的段子,是哽咽著念下去的,一旁的郭建輝秘書不住地抹著眼淚。出乎他意料的是,七姑從頭至尾,既沒掉一滴淚,也沒插一句話。戲本子一直念到深夜,土匪臘八早已酣然熟睡。這個老太太臉上的表情卻紋絲不動,讓王清舉心裡發怯。來癱子村的路上,王清舉就感到心裡沒個底,他對郭秘書說:像七巧鶯這樣的女人,當初紅得發紫的一個角色,竟嫁給了一個八輩子洗不淨腳底污泥的農民,幾十年又一聲不吭地熬過了,楞沒唱一句,這可不是一般的剛性子。不容易猜透,也不是隨隨便便能招架得了的。郭建輝點頭稱是。 戲本念完了。七姑輕描淡寫地說:「我演。這是一出好戲。」 王清舉激動地說:「你老人家能應承下來,我這心底就踏實了。梅祖師爺的一生很有傳奇色彩,性格又那麼剛強,我怕一般的演員把握不好分寸,這齣戲是戲臺重建的第一出,我們可不敢放啞炮。」 「就算我還給我爹的骨肉債吧。」七姑說。 王清舉索性就把話挑明瞭,說:「你老人家心底裡亮堂。其實排這齣戲,鄉里也是煞費了苦心。你們臺上唱的戲裡,鄉里抓的是戲外。癱子村搬遷是梅祖師爺的遺願,我們幹成了這件大事,也是安慰了祖師爺的在天之靈呢。」 「嗯。」七姑說。 陶月婷拎著幾籃水果來到臘八家,說要陪師父吊吊嗓子。拉魂腔的戲裡,夾著許多長調。這種長調講求的是音高亢、餘音長、聲質純、音色亮,頂尖的拉魂腔戲子在屋內啊的一聲長調吐出,那聲音像一條受驚的游龍噌地竄上屋頂、被屋頂輕而有力地彈回,又偏不甘落地消散,便繞著房梁婉婉地旋轉起來。這拖出的繞梁之音並不明顯地減弱,到了尾巴的部分收得須乾脆、有勁,不留雜質。所以戲班子裡有句行語叫「辯拉魂,瞧尾巴」,講的正是這道理。七巧鶯年青時,戲場子再嘈雜,她啊的一聲長調拋出,像一條驚詫的閃電遊過,又像一條鞭子,抽得所有聽戲客刷地一下全靜了下來。當那聲音雪亮的尾巴,像摺扇一樣被刷地收攏,戲場子便爆出雷動的掌聲。陶月婷心裡明白,自已在臺上練了二十年,後來雖然在生意場上嘻笑怒駡地瞎混,私底下並沒敢荒廢功夫,可就是這樣,長調的功底也沒有練得特別的扎實,有時候,心情稍不契合或是感冒發熱時,長調的尾巴便拖得軟蔫蔫的,細聽之下,像高速滾動的舊輪胎在暗暗地絲絲漏氣。這在拉魂腔的行家眼裡,是胸腔的氣力不夠淳厚所致。七巧鶯當年以長調名噪一時,沿淮一帶老人至今仍說:「七巧鶯長調一抛灑,淮水也似流得慢」,意思是河水也仿佛在攢著性子傾心聆聽。但如今,她畢竟已是七旬老人,日常說話的音色雖然仍是比常人亢亮婉折,但能否真的頂得上去,自已心裡也揣揣地沒個底。《梅修山夜闖總督府》一齣戲中,絕大部份是主角一人的戲,又串的是老生角,即便是年青戲子,一場撐下來,也免不了的大汗淋漓,脊骨麻僵。好在這齣戲中,並沒有翻懸空跟頭、跑馬鬥槍的硬戲,不過按一個七旬女人的體力,也實實在在地難為她了。 沒料,師父狠狠地白了一眼說:「怎麼?信不過師父這把老骨頭?要不要讓我吊一聲長調,叫你考考?」陶月婷一聽這話,知道師父心裡藏著些複雜的心情,便放下水果,快快地離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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