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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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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月婷一走,七姑麻利地關緊門窗,進了內屋。她掩低著嗓子悄悄地就試了一聲長調。這一聲,距離她在灘頭臺上的演出,已隔了悠悠五十載的光陰。這光陰,像一條漫長的黑暗穿山甬道,她知道光亮與自已隔著厚厚的土石層,她只盼骨肉中積著的力氣能熬到它的盡頭。此刻,仿佛就望到這盡頭的光線了,她忽地有點心浮氣躁。憋得低低地,啊的一聲吐出,立刻感到了心慌頭暈。她扶著衣櫃上的大鏡子,呆呆地盯著鏡中的自已,心想:歲月沒有饒過世間的每一個人,又怎麼會平白無辜地饒過一個在垂暮之年突然想恢復青春的女戲子? 衣櫃上的這面鏡子,是她生活中隱秘的一個伴侶。只有它,看見過她身穿碎藍花對襟小襖時的妖嬈。一年又一年燃燒著的妖嬈,還剩下一寸寸灰燼,連一聲歎息都已經不住。它看著碎藍花對襟小襖被仇恨洗得越來越白,還剩下一把淡泊的紗。肉體的肥沃,還剩下一把骨頭。有時在鏡中,恍恍忽忽地閃過那驕縱豔麗的七巧鶯,仿佛只是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是一個人在河中的倒影。倒影有時奇怪地變得炫彩灼目,岸上的身軀卻已被時光漂成了淒涼的黑白。只有鏡子聽見,七巧鶯的嗓子還剩下這最後的一點勇氣。她的哭,她的笑,和她立在鏡子前面觀察著自已的次數一般,已是越來越稀少。有一年多了吧,她甚至沒有從這鏡中看過一眼自已。她真的已經厭倦了。此刻的這一嗓子,讓七姑心驚,又傷感。 過了許久,她用手緊緊攥著椅背,很不甘心地又吊了一聲長調。這一聲吊上去了,至少驚動了正埋頭在後院石碾上磨刀的臘八。臘八驚慌失措地扔下刀就跑了過來,拼命地拍打著房門,叫:「娘,咋啦?咋啦?」。一聲頂上去,眼淚就湧了出來。她心想:太久了,是啊,隔得太久了。她抹幹眼角,攏攏亂髮,打開房門說:瞎叫什麼呀,沒啥沒啥。 七姑躲在內屋悄悄吊嗓子的同時,她要複出的消息被印在精美的海報上,傳遍了沿淮的幾個縣。王清舉親自草擬的海報上寫著:「一代拉魂腔名伶久藏複出,七巧鶯暮年演繹生父傳奇:新創歷史劇《梅修山夜闖總督府》震撼靈魂」。據縣電視臺的報導,一些早年曾聽過七巧鶯戲的老人激動得涕泗橫流,第一場戲除了留給癱子村的票,餘票早早地被搶購一空。陶月婷新註冊的演出公司員工已激動地喝了幾次慶功酒。 廢戲臺重建開場演第一齣戲的那天,老天賞夠了臉,難得的風和日麗,天清氣爽。一早,鄉里就出動了租借來的九輛大客車,把癱子村的男女老幼分批接進了戲場,而且落座在場子的最佳位置,梅子孝捏著把紫砂壺,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這一天進場的人特別多,票也賣過了頭,設計容量約三千人的戲場,足足擠進了不下五千人,走廊裡、牆角裡,擠得喘不過氣來的全是站著聽戲的人。王清舉警惕地細細察看每一個癱子村的村民。一遍又一遍,總是找不到麻三叔,他趕緊喊來梅虎和郭秘書詢問,才知道麻三叔早就明確地拒絕聽這齣戲,梅虎瞞著不敢跟鄉里講,打了個馬虎眼。王清舉拿眼狠狠地瞪著梅虎說:「節骨眼上,你咋就沒一件事辦得叫我順心呢!真他娘地想騸了你。」 我夾在癱子村村民中間,坐在中場。聽見身後兩個村民在嘮叨:「七姑紅的那陣子,咱們可都是穿開襠褲呢,沒成想現在還能聽到她老人家開腔哦。」 「那是那是。可就是三叔像是氣毀了,沒來呢。」 「是不是咱們也不該來呀?戲裡唱的就是咱癱子村的老鼻子事呢。」 「咋不該來?俗話講:送人肥豬頭、邀人看大戲,這都是拒不得的事。再怎麼說,唱的也是咱癱子村的祖宗呢。」 「這倒是。難保這輩子還有幾回耳福聽七姑唱戲哦。這場子不都是沖她來的嗎?」 「嗨,我倒有點迷困了,你說這三叔跟七姑犯啥總擰著?」 「這哪講得清湯?人家兩口子。不過,也就是怪,怎麼瞅又不像兩口子,彆彆扭扭的。」 「這憨子也能看出來呀。唱這一出為的是咱搬村的事呢。三叔要來了,這不惹火了七姑她爹的鬼魂嗎?」 「在理呀。」 「你說這聽了戲,鄉里下一步該咋弄呢?」 「你這是醃鴨蛋堵嗓子——操的哪門子鹹(閑)心呢。咱們瞅著嘛,又沒有誰敢拿刀架你脖子上。」 「嗨嗨嗨」。 正說著,忽聽得咣的一聲,臺上擴音器裡傳來一聲震耳的鑼響。全場刷地就安靜了下來,戲正式開場了。鑼聲剛一消散,就聽「呀嗨——」,一聲渾厚的老生長調從臺上左側的簾幔中沖出,這聲長調像一根繃得緊緊的繩子,牽著一身黑衣的主角疾步而上。他頭戴一個土黃色折前簷的小帽,一身黑衣,腰束一根紫帶,胳腮短胡,長眉的眉梢一直向上翹至鬢角,一臉的英風俠氣。身後緊跟著一個小廝,捧著一面三角黑旗,上面白字寫著:「南拉魂戲梅」。全場就明白了,這正是主角梅修山。 梅修山步子邁得如此迅疾,仿佛緊逐著那聲正在空中盤旋的長調的音頭。這聲長調如此嘹亮昂揚,我的眼前像晃起了一條閃耀的銀線。這銀線曲曲折折,一段悠然地晃動,一段急急地奔瀉。聽覺莫名其妙地催醒了視覺。此後很長時間,我被這聲長調深深迷惑,在一些孤枕難眠的深夜,我閉眼沉沉躺著,這聲長調毫無來由地突然從我心中沖出,它原本的雄渾與亮色仿佛連骨地被抽去了,只剩下婉轉,在星繁月孤的夜幕中劃過,聽上去,那麼的荒涼。這一聲就像藏著一個人精魂的隕星倏滅。惟餘一聲長調的蒼穹之下,所有的人都深睡著,又仿似都已死去。在所有的人中,有三個人睡得最沉最香。一個是貞女,因為她一無所思。一個是蕩婦,因為她被欲望累垮了。一個是戲子,因為她已了結了全部的恩怨。 長調中的梅修山疾步走到台中央,猛地原地轉了個身,把正面朝向台下聽眾。這在拉魂腔中叫「旋鷂」。是開唱前的一個慣有動作。就在「旋鷂」快完成,梅修山要站定身子的一刹,也是長調正要收攏它的尾巴的一刹,全場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忽地倒了下去。前排有幾個人站了起來,多數人以為這是戲中的一個動作,都緊巴巴地伸長脖子等著唱腔。陶月婷第一個從側台的簾幔中沖了出來,跟出來幾個工人,把梅修山抬到了後臺。他土黃色折前簷的小帽脫了,散出了滿頭灰白長髮。全場開了鍋似地爆亂成一堆。 七姑就這樣地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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